一顿饭吃完,赵虎头的父母逗了他一会,便失去兴趣,让人带着他去开蒙。
    蒙学对赵虎头来说,并没有什么压力,完成今天的功课后,便来到花园里透气,做为一个孩童,他可以自由行动的地方,也就是这个小小庄园了。
    不远处,一颗高大的女贞树上,正有花匠坐在树叉上,砍掉一根根被虫蛀的枝丫,枝丫上长着白色斑块,不时有细小的虫子爬进爬出,婢女山水拦在前头,不让小公子靠近。
    虎头随意看了两眼,便又走开。
    转角,就看到一名七八岁的瘦弱孩子正躲在假山后哭泣。
    他身上穿的是短打麻衣,重着补丁,赵虎头看他可怜,起了扶助弱小的心思,便问道:“你为何哭啊?”
    那小孩畏惧地看了一眼衣着不凡的一大一小,抽噎着说他本是庄外的田户,来这里帮父亲送菜给主家,去年,母亲摔伤了,花了很多钱,家里把田抵押了给母亲治病,但利息太高了,一家人辛苦一年借完了亲友,却还差十贯钱,才能赎回田地,如果失去了这田地,一家人的生计就无从着落了。
    一贯钱就是一千枚铜钱,大约能买三分之一羊,他身边的婢女每月的工资是半只羊,对普通人来说,确实是巨款了。
    赵虎头身上是没有的,但问题不大,他走到对方面前,伸手示意对方蹲下。
    小孩很有眼色地蹲到他面前。
    赵虎头悄悄在他耳边说:“看到那边的那些砍下树枝么,到时,那些树枝会放到墙角晒干做柴火,那树上的白色的斑块,是蜡烛,你把那些蜡块取下,用热水煮化,水面上就是腊块,拿去给你父亲就是。”
    那小孩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赵虎头平静地说道:“信不信随你。”
    说完,便骄傲地走了,深藏功与名。
    来这里两三年了,他还是知道的,如今的宋朝还在用贵重的蜂蜡,白蜡虫还没有开始大规模养殖,如今的蜡烛价格高达五百文一只,那十贯钱看着多,也不过就是二十只蜡烛的钱。
    那颗女贞树上的虫腊,与其放在那当柴烧,不如拿去扶个贫,日行一善了。
    想到自己做了件好事,赵虎头心情变得明媚,哼着歌儿继续游荡在庭院里。
    赵家的别院极大,有灵禽珍木,奇花异石,虽然老爸败家,把每年朝廷给他的一万贯公差钱都拿去买珊瑚,但母亲是西北军大佬种家的女儿,杯酒释兵权后,朝廷虽然在权力上对武官极为苛刻,在给钱上却极为大方,各家武勋们有一个算个,都是家财万贯,良田万顷,母亲的嫁妆自然也是极尽豪奢。
    绕过一处两三亩的方塘,赏玩了一会荷花,赵虎头已经到了院墙处。
    听到一阵风铃响声,他一抬头,便见围墙上有一木匣,匣边有铃铛,一名仆役上前,从墙上拿下一个木匣,又从其中拿出一个……一个婴儿?
    赵虎头心中疑惑,便看向婢女山水。
    山水给小公子解释道:“本朝大户人家和庙宇若是愿意收养弃儿,就会在外墙上设一个机关,打开机关时放个箱子出来,大家就知道这里可以收弃儿了。把弃婴放进箱子推回墙里时便会响铃,里面就有人来查看了。这是官家认可的德政,育婴从此就和父母没有任何关系,父母不得以任何理由要回孩子。”
    赵虎头点头,觉得这很仁义了。
    这大宋也不全是缺点,还是会给穷人活路的嘛。
    回房时,母亲的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过几天,她与州城的几个手帕交和聚会,会去密州城的超然台做词吟诗,可以带某个成天想要出去玩的小孩子一起去,但是要看小孩表现的好不好。
    赵虎头大喜,熟练地去母亲怀里要亲亲,要抱抱。
    种氏满意地抱起小儿子,她家崽儿什么都好,就是不爱撒娇,但毕竟是孩子,怎么斗的过母亲呢?
    -
    七月雨,来势急。
    山东密州,临近黄海,虽然风雨甚多,却也少见这般的大雨,一队车马为避风雨,躲在了一处废弃小庙中。
    一名扎着两丸子头的小孩穿着虎头鞋,戴着长命锁,从马车上跳下来,惹得身后的母亲忙呼虎头慢些。
    小孩走在这废弃的小庙里,呼吸着带着灰尘的空气,凝视着挂满蛛网的神像,面露好奇:“娘亲,这是哪家神仙啊?”
    种氏正整理着自己的衣襟维持端庄,闻言看了一眼那庙中泥塑,随即有些复杂地道:“这是火德荧惑星君。”
    但话却止于此,不愿意再提。
    赵虎头却已经想起这是哪位神仙,简单的说,如今的宋徽宗崇信道教,大兴庙宇,五年前,他听一位道士说供奉荧惑星君可得长生,便修了长生观,有皇帝亲自带货,长生观香火极为可观,于是很多刚刚入碟的道士,便以此为名修筑了不少供奉荧惑的小庙,结果没几日,皇帝又变心,去供奉了其它星君——失去了带货渠道,各地的长生观香火冷落,很多道士吃不了这苦,纷纷去其它道观了,这小庙自然就荒废下来。
    就在这时,风似乎转了个向,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传到他耳中。
    小孩好奇走向后院的方向:“这边也有收养婴孩的机关么?”
    旁边的婢女突然想到一事,尖声道:“少爷别过去!”
    -
    倾盆的大雨的一扫盛夏的暑气,带来凉风习习,但山东东路密州观察使的内院里,却是一片兵荒马乱。
    主院之中,一个的三岁多的小孩子眉心微蹙,正翻在一个大大的箱子里翻找物件,他小小的胳膊腿面对这个足有五尺的大箱子,实在短了些,以至于身后的婢女们纷纷神色紧张,害怕小少爷一头栽进他那“百宝箱”里。
    她们不是不想上前帮忙,但少爷年纪虽小,却极有主见,若是不依他,回头必然讨不了好。
    终于,小孩在箱子里找到了过年时父母赏来的金瓜子和银镙子,掂量了一下份量,便顺着避雨的回廊,一路冲到了母亲院里,将一袋略有份量的金银啪地拍在桌上。
    “这是何故?”赵仲湜正在把玩新到手的小珊瑚,一时被吓了一跳。
    种氏不由得轻叹一声:“今日,虎头在那长生废观,看到了许多弃婴骸骨,却是被吓到了。”
    “怎么如此?”赵仲湜平时沉迷珊瑚,少理俗物,一时惊讶。
    “今岁年初,那蔡相刚一复位,便推行了方田法,要重新丈量土地,”种氏看了一下左右,轻声道,“那蔡京名义上是改革变法,还不是为了给官家敛财,河北京东一带,都是深受其害,平时能养的孩子,也不能养了。”
    赵仲湜也微微皱眉,民间素有弃婴杀婴之习,北方还好些,多是弃杀女婴,有花石岗的南方更甚,贫家不敢多子,否则光是口赋和丁赋,就能让人破产,有些父母不忍亲手杀子,便弃大户与庙宇收养。
    “爹爹,这些钱,外加我的俸禄,够不够养那几个野庙的孩子?”赵士程正色问。
    赵仲湜笑道:“你尚是个孩子,知道什么俸禄?”
    赵士程皱眉道:“我当然知晓,虽然还差点时间,但只要我长到五岁,就是是太子右内率府,每月有十五贯俸禄,绢十二匹,罗一匹,绵二十两,全部折算成铜钱,是每月二十贯,按今年米价五十文一斗,小孩每日食米一升,我可以养活一百二十个人。”
    “不错,我儿果然聪慧,”赵仲湜很满意地摸了摸胡须,“然后呢,如今役价极贱,你就这样养着他们到老?”
    赵士程想说让他们养大了做工人,但脑子在玻璃、盐糖香皂火柴各种东西里转了数息——这些的本钱和人力,都是不是现在的他可以证明,有什么东西,是简单又不费事,还是能养活很多人的新产业呢?
    迟疑数息,他终是抬起头,柔弱地上前扯扯父亲的衣角,道:“爹爹,你最疼虎头了,让虎头想一想嘛,你先帮虎头养几天,好不好?”
    第3章 理工科的力量
    老赵终是没能抵挡住儿子的撒娇,答应了暂时收养那几个弃婴,反正也不过是给口饭吃而已,相比之下,他难得找到可以逗弄儿子的事物,当然不会一口答应。
    倒是母亲种氏在一边有些迟疑,等儿子离开,才有些担忧地道:“老爷,虎头生性良善,若是开了这头,怕是将来咱家便要收上百十上千的婴孩了。”
    赵仲湜随意一笑,漫不经心地道:“这别家弃子,多是女婴,收个百十上千,也不怕皇城司说咱们豢养死士,有何可惧?”
    种氏一想也是,但随即轻嗤道:“老爷想得可美,这钱你不出,我也不出,我看您啊,下月还是别买珊瑚了。”
    赵仲湜神色一变,随即小意温柔道:“明日事明日毕,这不都还只是猜测么,回头我定好好管教虎头,必不让他由着性子来!”
    种氏这才做罢,随即又叹道:“你可别觉着我小题大做,前几日,官家下诏,搜刮全国漏丁,怕是又要激起一番波澜。”
    赵仲湜微微皱眉,也不禁长叹一声,搜刮全国漏丁,就是要把全州县的户籍重新清点登记一次,加上前几个月重新清查田亩,不知多少中下人家会在其中遭到大难。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稍微一转,他是大宋宗室,四品贵官,再怎么清点田地漏丁,再怎么搜刮,也不会查到他头上。
    这些年,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从王安石到司马光,从章惇到蔡京,这四十年来,法是变了又废,废了又变,百姓再苦不堪言,也该习惯了,只要不耽误他买珊瑚,其它的,都是小事。
    -
    另一边,赵虎头回到了自己的小窝,令人搬出一个床角的樟木大箱子,在自己的“百宝箱”里一番扑腾,找到几本册子。
    拿着比他脸还大两倍的纸册,他坐到窗边的小榻上,认真翻看。
    其上每一页,都画着乱七八糟的条文,他的婢女山水瞄了一眼,记得这是小公子以前拿羽毛木签沾上墨水,在纸上的乱画,那些条纹,光是看着就让人头大,也不知公子怎么就那么宝贝这几个册子。
    赵虎头却没有在意她,而是认真翻看着条缝中写的各种公式和外语记录。
    发现自己的穿越后,他花了大约半年时间听懂了这中古发音的语言,在发现“蔡京、童贯、回河”这些关键字后,便见缝插针地找机会,把脑子里觉得重要的东西写了下来。
    他虽然是四大天坑专业中的化工狗,但却算半个历史爱好者,常常在同好群里和群友们指点江山,推演历史,但天可怜见,他们关注的都是历史的大事件,比如靖康之辱、中兴四将、岳飞宗泽,反正1125-1127这两年间钦徽二帝那让人脑淤血的骚操作他是如数家珍,岳飞韩世忠的各种牛逼战役也能说个三四五六,后边赵构害死岳飞的各种揣测都能背出来。
    但你让他说出徽宗在位期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如今的大观元年是公元哪一年,离靖康还有多久?他就完全麻爪了,所以,为了应对将来可能的危险,他把这些事情趁着记忆还深刻,都写了下来。
    同时,也尽可能写下所有能记住的化学物理数学方面的知识,免得忘记。
    两年下来,也积累了几大本子,都是一些关键的知识点。
    至于说前世因为996加班猝死时发誓下辈子再碰化学就从炼焦炉里跳下去这事嘛——等长大点,建个没点火的炼焦炉跳进去踩踩煤渣,差不多就也算是应誓了……吧?
    一边的想着,他一边翻看着笔记本,把一个个化学反应从选择里剔除。
    提取青蒿素?不行,北方的疟疾根本不严重,而且乙醚制取需要浓硫酸,太复杂了。
    磺胺类也是一样,乙酰水杨酸倒是可以试试,但现在自己这身子根本指挥不了什么人。
    化工那边暂时也不要想,宋朝的煤都在山西那边,至于化工关键的三酸两碱——如今的矾是朝廷专营,酒也是,糖倒是简单,但如今的山东不产糖,而且以朝廷如今的嗜财程度,只要这种东西一出来,必然也是官营,哪怕自己是宗室也一样。
    烧玻璃也不行,那需要高温,还是绕不过煤和焦炭。
    有什么,是可以立刻见效果的呢?
    头痛。
    赵虎头小手一伸,关上笔记本,小手按在本子上,有些烦躁地点着。
    这时,婢女山水看他鼓着小脸忧愁半天,忍不住笑了起来,于是悄悄靠近,纤手一伸,拿着一张纸在他眼前晃悠道:“小公子,别担心了,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赵虎头伸头看了一眼,随即兴趣缺缺,这张小报是前几年的,他早就看过了,写的是当时一个叫曾布的右丞相斗不过对手——一个叫韩忠彦的左丞相,于是曾布为了打败对手,就邀请被皇帝宠幸的蔡京入朝,一起连手斗倒了韩忠彦。
    但回头没两个月,曾布就被蔡京给扫地出门了,其行为之脑残,堪比为了斗萧淑妃而把武媚娘从感业寺里接回宫的王皇后。
    山水看小公子还是很不开心地模样,担心他是真的被昨天道观里的场面吓到了,于是抱起小孩,缠着他,告诉他外面天气可好了,荷花花特别好看,可以带他出去院子里玩玩啊什么的。
    赵虎头被好缠的受不了,只能敷衍地点点头,让她牵出门去散心。
    院里几棵女贞树被修剪完了,远看有些秃然,近看更加秃然,赵虎头却是看到树杆上还有深褐色的黄豆大小的疙瘩,像一枚枚小果子。
    得,虫卵都没有清理,明年肯定还要遭灾。
    不过他也懒得管这些,继续去昨天的方塘那看荷花,看到荷叶上的露珠耀眼的反光,听塘中鸭子绵绵的叫唤。
    一条廊桥从方塘上穿过,在塘边立起凉亭,这处庄园不但大,且处处都是小景,听说自家在汴京还有更大的宅院,远胜此地。
    就在这时,一名外院婢女匆忙过来,禀告二人,说有一对父子过来,说是要感谢小公子的救命之恩。
    赵虎头闲来无事,有些好奇,便表示愿意过去见见。
    于是便去了外院处,见到一名二十七八的青年男人,还有前两天那个躲在假山后哭泣孩子。
    见到赵虎头,那小孩立刻跪下叩谢大恩,那青年男人也一起叩拜跪谢,谢赵虎头帮他们保住了家传的菜地,他们卖蜡的钱还有余,想要献给赵虎头,还有剩下的蜡钱,也一定会尽快赚到,还给小公子。
    赵虎头心说原来是这点小事,一时好奇:“你们采了多少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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