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手中的小书,其上尽是蝇头小字,却十分清晰,这里今年朝中的三经新义考题,还有馆阁文章,原本他还舍不得买,好在后来书市有了这油印的小本,一本只卖一百三十文钱,比那雕版书便宜了五倍有余,这才让他能轻易出手。
    三经新义是王荆公的著作,王荆公变法时,科举取士都是按这三经新义来,王公变法失败后,曾经废除过一段时间,后来新党复位,变法重开,这天下又重新以三经取士,作为变法的理论依据。
    其中的理论便是善理财者,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王洋对此也深以为是,用王公法后,方有钱财入国库……
    他趁着学堂中的炭火还未燃尽,坐在窗边认真翻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过了一会,一名中年妇人左手拿着一本小书,右手牵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孩,有些羞愧地走了过来:“先生……那个,实在是对不住,我家狗儿刚刚偷您的书——”
    “我没有、我没有!”那小孩尖叫着,哭得声嘶力竭,“那是我捡到的!哇——哇——”
    “闭嘴,还敢顶嘴!再哭晚上不许吃饭!”那妇人一巴掌拍在小孩头上,然后又抬头,讨好地递上一本书,“先生,您别生气,看看有没有损伤……”
    王洋有些困惑地接过,随手打开,便笑道:“你错怪孩子了,这书不是我的。”
    “啊,不是您的啊……”那妇人有些尴尬,“那就送给您了,希望您不要嫌弃。”
    “好,先放我这里,回头若有人来找,你让她来寻我便是。”王洋微笑道。
    那妇人憨厚地笑了笑,瞪着小孩:“那我不打扰您了。”
    王洋点头,目送一大一小离开,将那还有许多空白的册子放在一边,就要拿起旁边的《三经新义》,放下时,他的目光随便瞟在翻开的那页上。
    然后,按住《三经新义》的手,缓缓松开,移向了那本无名书册。
    “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他好奇地拿起了本子,念出了那一页的第一句话。
    第27章 有恒产者
    王洋祖籍蓬莱, 地处登州,那里原本是也是一处兴旺之地,与辽东之地隔海相望, 只有两百里海路, 商贸往来,极是繁华。
    可惜宋辽盟约后,为了禁止辽宋之间的海运走私, 登州便被禁了海运,这个地处偏远的小城便荒凉下来,留下一个沙门岛成为罪臣发配之地。
    幼年时, 他家中为了父亲求学, 吃了不少苦头,很是清贫,他也见多了无地客户在佃租时的苦难与艰辛。
    后来父亲中了进士, 接受了新党的拉拢, 然而元丰至靖国短短十五年时间,便经历了三位皇帝、两位太后执政,变法废法来回五次,新党旧党在朝中厮杀得天翻地覆,他的父亲也因此起起落落, 直到如今。
    王洋受家学影响,自然是极支持王相变法, 也时常颂读王公的变法文章,想学有所成,要一展所才, 可内心深处, 却总会有重重的疑惑……
    为何王公变法推行数十年, 说是富国强兵,可百姓却过得更苦了?
    青苗法明明是利于天下庶民,但强行摊派、手续复杂、甚至有官府小斗出借、大斗收还之事屡禁不止,去岁朝廷重新仗田后,不但没有减轻田赋,还有不少大族强行将应纳的田赋强加到州县的散碎小民头上。
    养马法,强令民户养马,若是死亡,便要赔偿,多少民户养马失败,致倾家荡产。
    保甲法让每年农闲时聚集乡军团练,然而农闲又哪来的闲,那团练的时间,正是乡人收拾屋子、伐木采薪、入城做工、给家里添一点荤腥的时间啊。
    更不提市易法,那才是真正的与民争利至极……
    这些困惑,时常弥漫在心底,而如今,却都在他看到这个小小的、字迹歪扭拙劣的笔记时,豁然而解。
    为什么变法会失败,因为王公并没有改变民与官与商之间根本的关系。
    庶民需要的不是青苗贷,而是需要减轻人头钱和各种摊派;免役法虽好,可以让人交钱给官府另外雇佣人劳役,但朝廷却并没有对免役钱做出管理,他在父亲那就看到,免役钱大多被挪做他用,官府的需用、吏胥的禀给,都是出于此,所以,许多役夫交了钱,却还得服役。
    这样的变法,怎么可能会成功呢?
    所以,旧党虽然被废,天下人却无不怀念司马相公与苏仙,而新党如今得到的,却是“打破筒(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
    不是王温公的变法被小人所坏,而是王温公的变法,没有触及到根本。
    在无法改变关系时,想要天地间所生万物百货增加,需要求新,求变……而不只是那如老生常谈一般的劝课农桑、兴修水利。
    就像山水姑娘可以洗涤羊毛,便能让这一村食不裹腹的流民,数月之间便富裕到舍得吃自家产的鸡子。
    所以,需要因地制宜,修路做工,才可让民生兴旺……
    还需要……
    需要什么??
    王洋震惊了,委屈了,伤心了,痛苦了!
    因为他翻开的下一页,却是一片空白。
    这本笔记记载凌乱,各种记录里还夹杂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数字,一看就是听别人讲后记下的笔记,没有写完,是理所应当之事。
    但是,怎么可以没有呢?
    王洋站了起来,像一头困兽一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需要用头在墙上撞上数次,才能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但冷静下来后,他更难受了。
    想看,抓心挠肝地想看!他想要再看后边是什么!
    他终于知道为何先贤说“朝闻道,夕可死矣”了,因为看到一半就没有了,那真是让人立刻便想死了。
    他又看天色晚,已经快要看不清字迹,便准备回到书院宿舍,细细揣摩。
    但拿到笔记的那一瞬,又骤然停住,且不说宿舍是两人同住,甚是不便,若是明日失主找来,自己岂不是要将笔记还回去?
    他立刻点上油灯,磨墨铺纸,将本子上的字迹一一誊抄下来,这时,他的肚子象征性地叫了两声,被他忽略过去,他一点都不觉得饿,只觉得精神振奋,有无穷力量。
    这些不是只是文章,还是人间的至理,这的抄笔记的人还写错了好多字,真是学得一点都不认真,若让我记,必然一字不漏!
    他奋笔疾书,神色虔诚,甚至想着,可能是讲课的学子水平低下,有些话看着太过简单,若是出书的话,不知我是否有幸为这位大能整理润色,尽一点绵薄之力。
    附近的村民见他在寒夜里挑灯夜读,有些担心,主动给他送了两个麦饼、一碗热汤——这半年下来,家中都有余粮,也不会心疼了。
    ……
    一夜下来,王洋抄完了那有上万字的笔记,毛笔纸张的厚厚一叠,让他有些感慨,还是用炭笔写的小字方便,可以随手携带,时时揣摩。
    以及,他现在冷静下来后,疯狂地想认识那位教导弟子的大能。
    他不是没有见过先贤著作,如二程的理学《遗书》《文集》《经说》,其中主张“存天理、去人欲”“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将自身结合天地,达到天人合一之境,将天地纳入己身,对于天地万民如自己,达到道德的最高境界。
    而张载的一气论,则是认为天地自气而生,一切都是气,气就是一切,最后达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崇高境界。
    以自己微薄的学识看来,这都是教导人们进入道德的至高境界,从而利国利民。
    但是从这个笔记上学到的东西,却让他看到了另外的世界,或者说,另外的大道。
    道德的境界遥不可及,也很能评判,便是那些创出理学的先贤,也不敢说自己达到那种境界,这些都在他们的想象之中,而这个笔记,却只字不提道德,而是提起利益。
    在王洋以前的世界观里,君子是不言利的,追求道德与追求利益的区别,就是君子与小人的区别。
    可是,在这个笔记里,他却看到了,道德和利益是不相冲突的,而恰好相反,君子知道怎么得利,才可让天下得利,万民得利。
    这怎么能让他不震惊,不惶恐,不敬畏?
    他甚至想着,如果能拜到这位大贤门下,当他的书籍传尽天下时,自己会不会如孔子坐下的门徒一般,名留青史?
    肯定会的,所以,这位大贤会是谁,这个笔记是谁的?
    王洋思索着昨日来到七里坡的外人,好像就只有那位种公子、山水姑娘、还有赵小公子。
    赵小公子可以首先排除,山水姑娘毕竟只婢女,应该无法求学。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种家公子!
    -
    回到家中,种彦崇把玩着手中的碳块,打了个喷嚏,怂恿外甥道:“虎头,为了庆祝烧炭功成,今晚可以再开个小课堂啊。”
    “不是上周才讲了么,你想听什么?”忙碌一天,赵虎头不是很想动。
    “都可以,只要是天上的知识,舅舅都想听。”种彦崇还会拉帮结派,“山水,小白,你们也想听对不对?”
    山水和小书童们都本能地点头,然后又有些不安地看向小公子。
    “那行吧!”赵虎头一时很有成就感,便同意了。
    瞬间,旁边拿板凳、拿小黑板的、拿白垩笔的、抱小孩子上桌的,那叫一个分工明确,眨眼的工夫,连茶水都给他泡上了。
    行吧,赵虎头也明白,自己讲的知识虽然在后世是俯首可得,甚至各种键政高手们都如数家珍,可是放到这个时代,却是后世无数智者探索出来的智慧结晶,每一句话都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而自己想要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当然是说的越多越好。
    “今天,我们来讲一讲执行力的问题。”赵虎头敲着刷了漆的小黑板,准备开始一周一次的小课堂。
    “虎头你还懂这个?”种彦崇瞬间来了兴趣,挺直了身子。
    “随便讲讲,爱听不听。”赵虎头不给舅舅面子。
    种彦崇当然喜欢听,于是打开自己的小本本,还把手中的炭笔转得像个车轮。
    其它人也拿出小本本,只有山水坐立不安:“公子……我的笔记不见了。”
    “啊这,舅舅,你前几天不是抄过山水的笔记吗,回头让山水重新抄回来。”赵虎头一边安慰山水,一边教训他们,“所以啊,重要资料记得备份知道吗?不然一掉了就损失了,找不回来,懂吗?”
    山水还是有点委屈:“早上我还看到的,应该是落在七里坡了,明天我就去找回来。”
    “明天再去找吧,现在太晚了,夜路危险。”赵虎头敲了敲黑板,“来,我们继续讲,执行力这事,什么是执行力呢,先来举个例子,山水,我让你去做饭,你能做好吗?”
    山水立刻笑了笑:“公子这便是看不起山水了,只要家里有的,能做的,那山水必不会让公子失望。”
    “好的,同样的例子,小舅舅,你能去做好饭吗?”赵虎头换了一个反例。
    种彦崇不由地皱起眉头,叹息道:“小虎头啊,你这是在为难你舅舅。”
    他长这么大,除了碗筷,就没有摸过其它厨具了好吧。
    “对了,这就客观上,不同人在同一件事上执行力的区别。”赵虎头在小黑板上写了种字,又写了个山字,在种字下边打了个x,在山字下边画了个圈。
    “那么我们再举一个例子,山水,我让你打我一下,你敢吗?”赵虎头又问。
    山水立刻摇头,那力度之大,发上的绢花发钗都跑出来一半。
    “同样的例子,再来一遍,小舅舅,你敢吗?”赵虎头转头。
    种彦崇眼睛眯起来,摩拳擦掌道:“这有什么不敢的,舅舅还敢把你丢到天上去……”
    赵虎头翻了个白眼:“所以,这就是每个人主观上执行力的不同,就算能做到,也不一定愿意去做。”
    然后他又在种字下边画了个圈,在山水名字下打了个x。
    看到这个,山水立刻有些纠结,于是小声道:“那个,公子,你要是不生气的话,我也不是不能轻轻打你一下的……”
    赵虎头于是又拿她当例子:“你们看,执行力这东西也是随时可以被外力改变的,这个外力可以是钱财,也可以是感情,懂了么?”
    于是大家都说懂了,只有山水感觉到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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