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郭药这么说,萧干还会和他争辩两句,但既然是辽东那位这么说,萧干也只能长叹一声:“可惜了,下次,便再难有这等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了。”
    “难说,”郭药师看了一眼皇帝,轻笑道,“这位可不像一个会长记性的。”
    画宗虽然不悦,但听对方说不要他割地,保住了他的尊严,一时间竟对他生起了感激之心。
    于是约定便定了,萧干还想抢些大宋美女劳军,被郭药师阻止了,理由是他的常胜军军纪严明,看不得这种事,再说如今金人已经快攻下中京了,得快点回去,没时间浪费在女人肚皮上了。
    郭药师是这次南下的主力,也是这次能获得如此成就的关键,他都这样说了,萧干自然便同意了,至于由郭药师掌管大宋宗室这些小事,萧干也接受了——人家把钱和粮大部分都给了他们,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合约就此定下后,画宗终于在两个多月的羁押后,回到了大宋宫廷。
    一时间,他热泪盈眶,同时下达命令,大索京城的宗室,凡是在京城的统统扣押,交给了辽军,宗室们哪想到才出狼窝又进虎穴,妻离子散,场面痛苦至极。
    郭药师还把里边那些流着鼻涕的小孩子们挑出来,只要了十岁以上的男性,那些伉俪情深要夫妻同去的,都被他活活拆散了。
    赵士程当时也在现场,看着五哥五嫂像雷锋塔下分别的白娘子夫妇一样被拉开,难得地心虚不已,心说回头可得好好补偿家人们朋友们。
    终于,到十月份时,辽国大军带着巨大的收入,还有上千养尊处优的宗室和皇子,沿着运河北上,离开了东京城。
    而接下来,最让天下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发生了。
    因为在这次事变中的努力营救,画宗没有追究这次大败的责任,童贯王黼等人都官复原职,只有蔡京退位养老,太子一党全部丢官,失败的所有责任落在了种师道身上,被丢官去职。
    整个东京城的上上下下几乎都要疯掉了,他们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无数人义愤填膺,这场事变的操作实在让突破了他们能接受的极限,画宗皇帝本就所剩无几的名声降到冰点,而为了填补赔偿辽国留下的钱财窟窿,朝廷对东南的搜刮,又重了三成。
    而这一场巨变,亦被称为宣和政和国耻,飞快登上大宋的各种大报小报,传闻天下。
    周围的勤王军们被遣散,其中一位叫李忠孝的将领忍不住上书奸臣误国,请皇帝严惩,结果被下令拿下,他逃跑了,并且改名李彦仙去了其他军队从军。
    从相州来的勤王军解散后,一名姓岳的十六岁小兵又回到了汤阴县,这次从军的经历让他感觉到了深深的迷惑,完全想不通,觉得是自己读书少了,准备去当地大户韩家当帮工蹭藏书读书。
    ……
    赵士程则在考虑要不要去辽东看看。
    “肯定要啊!”郭药师坐在船头,看着鱼杆,笑道,“老陈还不知道你要来,我可得给他一个惊喜。”
    “唉,爹娘那边肯定已经收到消息了,”赵士程无奈道,“我还是躲两个月吧。”
    “你不是还把大哥留在洺州么,”郭药师调侃道,“都这么这么孝顺了,他们还有指望,气不死的。”
    赵士程无奈地转头:“你怎么越来越像舟儿了。”
    郭药师没有回答,只是眉眼都带着笑意。
    和老陈一样,他也很想让公子看看,看看他们这些年,都做到了些什么。
    有些成就,只有公子才懂。
    第183章 稳住别浪
    辽东, 秋季。
    天气已经很冷了,北风呼啸,但辽泽的居民们却并没有因为天气而有片刻的停歇。
    今年城主又新批了一万多顷的荒泽土地, 将它们承包给愿意开发的村民。
    几乎每个家庭,都去申请了配额, 就算自己抽不出人手, 也要雇佣流民去开垦, 并且愿意为之付出粮食。
    金辽之战越发激烈的现在, 有越来越多的辽东流民来此求生,除了去开垦土地, 他们还会在码头帮佣,去渔船上拖网,去炭坊洗煤, 无论如何, 总能求得一条活路。
    人生在世, 能活着, 还有什么可奢求呢?
    又是一日, 清晨,远方船铃响起, 导航人顶着寒风在码头的灯塔上挂起彩旗, 指引着大船入港。
    力夫们有序地排队上前, 等着船头下来捞人。
    不过这次的货物, 让他们有些稀奇地多看了几眼。
    下船的是一些衣着华贵, 但面色憔悴, 仿佛死了爹娘的男人, 他们在寒风里紧着斗篷, 抹着眼泪, 叨念着让人听不懂的诗词,摇摇晃晃地从甲板上走下来。
    其中有一名少年很的是显眼,他眉眼生得好看极了,神情冷冰冰的,只是静静立在码头,海风一吹,那发带轻扬,就像神仙一样,好似有云在他身边聚起来,让这些力工忍不住频频转头,想多看几眼。
    “五哥你振作一点,以五嫂的能耐,没过多久就能把你赎回去。”赵士程摸着良心,劝着为自己赚了十年钱的老哥。
    赵士街万念俱灰:“咱们都已经落到辽人手里,还能有什么以后。”
    赵士程温和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辽人这一路上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吃食上也没克扣,就说明不会特意针对咱们,再说,天塌下来有个高个顶着,太子还在呢,他没出事,咱们也不会。”
    赵士街崩溃大哭:“我的金金儿啊,我的宝啊,我不在,敏儿一个人,带着他们日子怎么过啊!”
    赵士程已经安慰了大半个月了,看五哥还是这个样子,心说看来只能用劳动来舒缓他无从安放的心了。
    这时,辽军们吆喝着,把他们带到了农场,并且大声告诉他们,接下来的日子时,他们要在这里开垦土地,种植粮食,自给自足,若是敢逃跑,便丢到海里喂鱼。
    一时间,宗室们愁云惨淡。
    这里的主官可不管这些,反正这些王爷国公们到了这里,也就是平民,想要其他特权,那是想都别想。
    ……
    赵士街被赵士程拉着,领到了个人物品,羊毛毯子一条,毛巾一张,木盆一个,水桶一个,桌一张,褥子和稻草一份,还有粮食和炭火和陶锅,用来备深秋。
    这些个王爷们哪里会这个,不但他们不会,赵士程也不会,但饥肠辘辘很快就让他们从忧愁中脱离出来,无论如何,都这样了,总得活下去啊,万一真能回去呢?
    好在蜂窝煤炉如今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宗室里也有曾经贫穷过继来的偏远宗室,大家揉面的揉面,升火的升火,费了大半天的功夫,错过了午饭,但终于在夕阳落下之前,把晚饭给折腾出来,每个人都吃到了。
    开垦土地是十分辛苦的事情,辽军凶悍,若是做不到要求的量,便不给食物,逼得人几乎上吊,但好在,他们并不禁止这些宗室们出门采购——他们到底是富贵人家,虽然没带什么大件财物,可怎么也有一些玉簪、玉佩、荷包里也有些金锞子。
    用这些东西,他们不但换到了粮食,有钱的,还去辽泽的酒楼吃了顿好的。
    赵士程则拿着五哥的钱,去买了头小牛。
    “为什么不买大牛呢?”赵士街困惑。
    “大牛钱不够啊。”
    “可我不会养牛啊。”
    “我还雇了个养牛的流民,不然怎么会买不起大牛。”赵士程安抚着兄长。
    赵士街终于欣喜起来:“那他能帮我做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看到弟弟背后那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七弟,你这是……”
    “看他无父无母,又会放牛,会农活,来指点一下咱们呗,大工咱们可养不起,”赵士程拍了拍兄长的肩膀,“行了,有不懂的问他,我先走了。”
    “你去哪里?”赵士街惶恐地拉住弟弟的手。
    “刚刚看到一个故人,约我去谈谈,天黑就回来,别怕啊,别怕。”
    看弟弟走了,赵士街便和这个小孩说起话来。
    小孩子叫阿吉,是在老家城破后,金人掠劫的幸存者,和爷爷一起逃亡过来,爷爷把他一路的送到辽阳,看那里是前线,又跟着陈大人的指点,一路带他来了辽泽,但他爷爷到底身体不行了,没多久就去了。
    他想参加常胜军,太矮被刷了下来。
    “你这么小,怎么还去从军?”赵士街善心萌发,“是没活路么?”
    “你在胡说什么!”阿吉白了他一眼,“我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都被拉去了老虎学堂,上午学字,下午做活,一日有两餐,哪里会没活路?”
    “那你……”
    “你弟弟才华不错,让城守看上了,要调他去府衙当差,这才能让我照顾你,”那阿吉随意道,“放心吧,有我在,保你在这过得顺心。”
    ……
    陈行舟在远处看着师尊安慰那憨憨的兄长,轻轻挑眉,他连夜从辽阳过来,师父不怜惜他辛苦也就罢了,还把他抛在一边置之不理,真是让人难受啊——
    但是在看到师父过来,且温和地说一句“舟儿辛苦了!”后,陈行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轻咳一声:“师父说哪里话,这都是舟儿应该做的。”
    郭药师在一边按住了一大片的鸡皮疙瘩,忍不住道:“老陈你这自称在信里用用也就罢了,在小公子面前说这话,不觉得肉麻么?”
    陈行舟转头冷冷地凝视他。
    郭药师被那杀气所镇,不由噤声。
    赵士程微笑道:“辽泽城,我还是第一次来,舟儿陪我走走。”
    “是!”陈行舟瞬间恢复温柔,“师父,走这边。”
    一行人顺着小村落走在土渣铺平的道路上,不时有一轮或者两轮的推车经过,陈行舟指道:“这条路是通往新码头,如今辽泽的港口已经扩建了三次,能停泊二十艘大船,六十多小船,主要进口的是大宋的粮食,出口铁器、轴承,还有碳石,辽东的羊毛纺织也是大户,通过熟女真,我们常用毛料换他们的牛马,用来开垦辽泽。”
    “如今辽泽城已经有十万顷,一年一熟,能供养周围数十州的户口,但若用于修筑城防、道路,那便还有些不足,需得从南边购入粮食。”陈行舟语气平淡,带着一丝谦和,“前些日子,药师带兵南下,金人以为有机可趁,但辽东防守森严,攻城两月不下,最后只能退去。”
    他们漫步在辽泽城里,听着整个城市的细节。
    近十年来,这里已经取代辽阳,成为辽东最大的城市,人口富足,粮食无缺,海船不但给他们提供了足够的粮食,还有组织起船队,出海捕鱼,渤海的鱼群不少,有了鱼,便能让更多的人去做费力气的苦工。
    在密州的大力支持下,这里已经有了基本的工业,生产的布和铁在辽东和燕京都极受欢迎,他们大力出口木材,换取粮食,另外,还将一部分流民送到了夷州岛,在那里种甘蔗。
    正是靠着这里的工业基础,他们才有钱财在金人的猛攻下支持到如今,而且因为总是无功而返,金军如今对辽东的攻势渐缓,反而大力攻打辽国的上京和中京。
    在他的治下,户口数几乎每年都有一到两成的上涨,在他治理下,如今辽东已经近一百万户的人口,流民已经不只包含辽东,还有中京、上京躲避战乱而来的人口。
    “因为人口不足,金人的攻势也不能持久,所以战绩不佳……”他娓娓道来,“只是辽东底子太差,而徒弟才能有限,如今也只能给他们一口饭吃。且辽东种族复杂,各族都有心思,梁王到底没什么人君之相,好在常胜军成形后,我们已经能压住各族异心,暂时把他们拧起来。”
    他在辽东人望很高,不少人私下让他称王,他都置之不理。
    “那些人眼界可太低了,”说到这,陈行舟眉宇间自带了一股轻蔑,“我要做的事情,是千年未有之变,是天下为公之道,只称王有什么意思,不过是王朝轮回罢了。”
    什么叫成就啊,把一片荒泽野地,建成一个个人人饱食之地,受无数人感激爱戴,那成就感,岂是每天的勾心斗角、征粮索地能比的?
    赵士程忍不住微笑:“真好,便是我亲自来,也不会做得比你更好了。”
    陈行舟骤然红了脸,连连摆手:“师父别这样夸我,辽东能有这样的成就,全是您给钱大方,老实说,这些年,我有时要钱,要起来的自己都害怕。”
    但是师尊都给了,从不迟疑,排除万难地相信他,丝毫不怕他起兵自立。
    君以国士待他,他又岂能不能报之?
    “舟儿,你这次收大宋宗室,你爹那边……”赵士程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陈行舟轻咳一声:“他看了皇帝亲手写的合议条款,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人老了,承受力就是差些。”
    赵士程微笑点头,正要说话,便听徒弟热情道:“师父,你能多待几天么?”
    “这……”看着徒弟期待的眼眸,赵士程无奈道,“怕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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