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长玉说:“我要去找的,是一份能和你一直并肩走下去的底气,这份底气,不在于你对我的感情深厚,而在于我自己。鹰隼那般厉害,也不能驮着另一只鹰一起飞不是?”
    谢征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但正是懂了,他薄唇才抿得更紧,他直起身道:“战场不是儿戏,稍有不慎就会丢掉性命,纵是有一夫可敌万夫之勇,也总有意外发生的时候,我不会让你去涉险。”
    沙场上能带来军功,但埋在黄沙之下的,是累累白骨。
    樊长玉看着他说:“我也是怕死的,我舍不得宁娘,舍不得你,但我自己不去走这条路,往后或许也会有人逼着我入险境。我到现在还记得在临安镇时,家中的那两场刺杀,我从来不知道我的仇人竟是那般权势滔天的人,你曾经都险些命丧他手。”
    “比起被当成个花瓶瓷器小心保护起来,一朝落地就摔个粉碎,我更愿意去练出一身铜皮铁骨。我说了,我是想跟你并肩同行的,那也是我的仇人,为了爹娘的大仇,我也理应如此。我喜欢你,但不能余生都依赖你,否则那就不是我了。”
    谢征无法反驳她这些话,终究是做了让步:“就在燕州军中不好么?”
    樊长玉道:“那同之前在山上也没什么区别了。”
    二人对视着,一人凤目隐忍沉寂,一人杏眸清明澄澈。
    最终谢征松了口:“好,你可以去蓟州从军,但要带上谢五和谢七。”
    樊长玉知道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点了头,随即又道:“送我回去吧,不然陶老先生和宁娘得等得急了。”
    她还不习惯唤陶太傅义父,转身要往正吃草的大黑马那边走,却被攥住了一只手。
    她有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言正?”
    细碎的日光从树冠叶缝间洒落下来,在青年发间、冷玉似的脸上,都缀出斑驳的光影。
    他漆黑的瞳仁锁着她,一句话没说,却又似在无声向她讨着什么。
    樊长玉没懂他的意思,又问了句:“怎么了?”
    他缓缓道:“你说,你喜欢我的。”
    樊长玉先是一愣,对上他的视线,想到他从前对自己做过的事,突然有些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
    这种事情,他对她做过很多次了,她却还是头一回。
    跟上一次他在病中,他吻她眼皮后,她懵懵懂懂回亲了他额头一记不同。
    那时她没做多想,只觉跟在长宁脸上吧唧一口差不多,这次因为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什么都还没做,只是被他看着,心跳都有些怦怦的,像是胸口揣进了一只小鹿。
    她没见过别人是怎么亲的,但谢征每次吻她,都是直接压下来。
    所以闭不闭眼这种问题,不在樊长玉考虑之内。
    她身量在女子中算高挑的,谢征却仍高出她大半个头。
    她紧绷着脸,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形状好看的唇上碰了一下。
    跟谢征每次亲完她,她唇上只剩又肿又痛的触感不同,樊长玉意外地发现他唇挺软的。
    那她之前嘴巴为什么会那么痛?
    难不成是因为被咬的?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樊长玉只觉君子报仇,机不可失,肩膀上的牙印还痛着,她不客气地也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力道不是很重,但她明显感觉到身前的人呼吸一顿。
    樊长玉见好就收,赶紧退开道:“好了,回去吧……”
    谢征似乎也还没回过神来,面上有片刻的怔愣,浓长的黑睫微颤,他本就是漂亮禁欲的长相,因为久经沙场,又居高位,一身上位者的气度,平日里才只让人觉着威严不可逼视。
    他罕见地露出这样的神情,少了几分凌厉霸道,容貌给人的惊艳感反愈发强烈,樊长玉心口突突狂跳了两下。
    男人怎么也能长这么好看呢?
    谢征抬手碰了碰被樊长玉咬过的下唇,又看了樊长玉一眼,眸色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放到唇边吹出一声哨响,在远处吃草的大黑马倒是很快撒开四蹄跑了回来。
    他翻上马背后,向着樊长玉伸出一只手,樊长玉搭上后他轻轻一带,就把人给拉上了马背。
    樊长玉好奇问:“这哨音能唤来海东青,也能驭马吗?”
    她说着看向他方才吹哨的食指,发现有一圈不知受了什么伤留下的疤印,像是咬痕,但又比咬痕瞧着还惨烈些。
    身后的人答:“哨音长短、音调高低不同,指令便不一。”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便没再怎么说话,樊长玉偶尔问他一两句,他答得也很简单,像是在神游天外。
    一直到前方缓坡处能瞧见蓟州军的尾巴了,谢征才突然勒住缰绳。
    樊长玉以为他是怕直接送自己回军阵中太过招摇,正要下马,却被攥住了胳膊。
    她困惑回头,就发现他漆黑的眸子又一次锁着自己,明明靠她很近,稍一低头就能吻上她,却又没再往下压一分。
    意图再明显不过。
    樊长玉微微一哽,吻上去的时候,她还在想,为什么这人想要别人亲他时,也是一副想要但死活不肯开口,要是不亲,他还能立马变脸的狗脾气?
    第94章
    陶太傅自认为对自己那倔脾气门生的了解还是够多的,但樊长玉被他带走后,他心中突然有些没底,频频往车窗外望去,最后干脆下车绕着马车转悠,时不时又往谢征带樊长玉离去的方向看上一眼。
    领兵的小将前来询问他:“太傅,大军已就地修整多时了,要不……先继续赶路?”
    陶太傅背着手望着远处道:“且再等等。”
    小将便抱拳退下了。
    长宁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将下巴搁在窗沿处,问:“爷爷,我阿姐什么时候回来啊?”
    陶太傅这会儿心里也突突的,顾不上纠正长宁对他的称呼,只道:“应该快回来了。”
    他寻思着,就算惹毛了那臭小子,要当场把人带走,但还有个小的在这里呢,总不至于把小的给落下了吧?
    这么一想着,心里又踏实了点。
    趴在窗沿上的长宁突然惊喜大叫道:“阿姐!”
    陶太傅打住思绪闻声看去,就见那走前还一脸阴云密布的臭小子,这会儿面色如常地牵着马,把他刚收的义女给送回来了。
    他瞧着这一幕,心中诡异地升起了个“一物自有一物降”的念头。
    从缓坡处下马后,樊长玉这一路都是和谢征并行过来的,唇上还木木地疼着,她用手摸了一下,应该是肿了。
    樊长玉觉得自己要长记性了,不能每次都咬他,这回可不就是偷鸡没成反蚀把米,他反咬的时候可比她过分多了,有一瞬她觉得他可能是真的想生吞了她。
    他呼吸很不稳,抱着她喘了很久,肩头牙印附近,又被他咬了几口。
    应该也不算咬,因为没破皮,也不是很疼,但就是留下了好几个红印子。
    见到陶太傅时,樊长玉生怕叫他瞧出自己唇肿了,尽量抿着唇说话:“义父。”
    陶太傅没来及仔细打量她,长宁就跟只灵活的胖兔子似的从马车里蹿出来了,张开手臂冲樊长玉道:“阿姐抱!”
    樊长玉抱过妹妹,无奈笑着哄道:“宁娘是不是块小黏糕?没见过你这么黏人的。”
    长宁哼唧着不说话,抱着她脖子不肯撒手,眼尾余光瞄到谢征正看着自己,这才乖乖叫了声:“姐夫。”
    自从她上次用绣花针扎醒了谢征,看到过谢征那副恶鬼似的骇人表情后,长宁就一直很怕他。
    谢征被长宁唤了一声,微微点头,随即又看向陶太傅。
    明明他这会儿的目光已经平和下来了,但陶太傅还是莫名被他看得心口发虚。
    谢征道:“我便把她交与老师了。”
    陶太傅知道这是让自己多护着樊长玉的意思,也正了神色道:“老夫好不容易才收个义女,自然是当宝贝疙瘩护着的,还用你说。”
    樊长玉带着长宁上车后,大军也要重新上路了。
    谢征驭马立在道旁,拂过林海的风吹动他衣袍,裹住颀长挺拔的身姿,樊长玉打起车帘看向他:“我走了。”
    谢征颔首,又道:“路上多加小心。”
    长宁从车窗角落挤出个脑袋,扒拉着窗沿说:“宁娘也走了。”
    阿姐在身边,她就没那么怕姐夫了,甚至还能挥挥小胖手道别。
    谢征跟小孩打交道的经历实在是少,也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只道:“听你阿姐的话。”
    长宁颇为自豪地道:“宁娘最听话了。”
    天际传来一声鹰唳,寻到谢征的海东青直接俯冲直下,他抬起手,海东青便稳稳落在了他小臂上。
    长宁一双眼顿时就亮了:“隼隼!”
    在樊长玉诧异的目光里,谢征把海东青往车窗前一送,道:“带上海东青,它送信快些。”
    樊长玉问:“那你呢?”
    谢征道:“你让它给我送信,它能寻到我。我这头给你送信,它不一定能寻到人。”
    樊长玉还没应下,长宁就已经喊上了:“宁娘养小鸡喂隼隼!”
    一旁的陶太傅道:“丫头,这小子难得大方一次,你可别跟他客气。这么多年没见孝敬过老夫,这会儿倒是什么好东西都愿意拿出来了……”
    他酸溜溜的正有些不是滋味,暗道民间那句老话果真没错,臭小子都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他这半个老父亲的待遇也没好到哪儿去。
    但转念一想,这个半个儿媳妇也是自个儿义女,憨闺女有个长了八百心眼的臭小子护着也不是件坏事,他非但不酸溜了,还怪欣慰的。
    最终海东青被长宁抱进了车厢里,马车在步兵阵里徐徐向前,谢征对骑马立在谢征身后的谢五谢七二人道:“去吧,好生护着她。”
    谢五谢七一抱拳,便驭马跟上了大军。
    谢征带着余下亲卫立在官道口,直到看不清蓟州大军的尾巴了,才一扯缰绳,调转马头道:“回营。”
    -
    燕州大营。
    公孙鄞得知谢征亲自追去还能没能把人给带回来,幸灾乐祸地摇着扇子过来,准备装模作样地宽慰个一两句。
    怎料一进营,就发现燕州重将和幕僚们乌泱泱站了一军帐,谢征一身玄色箭袖长袍坐于首位上,案前摆着康城的舆图和兵防图,正在同麾下重将门商议着什么,跟他想象中的失意模样可以说是毫不相关。
    瞧见了他,谢征直接一扬手,把舆图扔了过来,道:“来得正好,西门的攻城战术便由你指点他们。”
    公孙鄞两手才接住那扔过来的舆图,看了一眼上边被他重新圈点过的地方,咋舌道:“不是说先耗着康城,等贺敬元拿下崇州再动手么?”
    毕竟他此番围康城,就是让出崇州军功后,找点事做给朝廷那边看的。
    他若是以雷霆之势攻下康城,转头还是不得不发兵去援崇州,难保不会再陷入魏严和李家的斗法中。
    谢征一双冷锐的凤眼轻抬,唇角噙了丝薄笑问:“谁说我是要直接拿下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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