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樊长玉就已同那名贼将过了数招,对方臂力不错,但招式太过死板,真要取他性命,不出三招她就能把人挑下马背。
    但眼下是为拖延时间,樊长玉便故意放水,二人你来我往,驾马在沙场上空地上绕了大半个圈还没分出胜负。
    约莫过了一刻钟,对面观战的那十几人也看出她是在故意拖延,齐齐驾马冲了过来。
    樊长玉心道不妙,赶紧用刀背将那名贼将拍下马去。
    对面冲过来的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人。
    樊长玉身后那十六名精锐以为对方是要一对一地打,纷纷催马上前。
    但这几乎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对面那十六人,招式恍若鬼魅,持枪拿剑的蓟州将士还没来得及近他们身,便已被刁钻又稳准的刀法砍下了头颅。
    他们好似苦练多年的刽子手,挥出的每一刀都只为杀人。
    樊长玉利用陌刀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救下了一名离自己极近的将士,但对面的人刀刃一个翻转,樊长玉胳膊上就被拉出了长长一道口子。
    她赶紧提刀逼退对方,隔出一个安全距离。
    心口咚咚直跳,手心也全是冷汗,几乎握不稳刀柄。
    樊长玉从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般近过,眼前这群人,不是会恐惧也会胆怯的普通人。
    他们就像杀人机器一样,不知疲倦,也不怕痛。
    身边的人在不断倒下,樊长玉砍到过一名敌军,那一刀几乎把他整个胳膊都给直接削断,对方却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直接擦着她的刀身一滚,给她腰腹又添了一道血口子。
    樊长玉单手撑刀,另一只手捂着自己腹部还在往外溢血的伤口,咬紧牙关看着一丈外将自己团团围住的十几人。
    她已经发现他们的武功路数了,这些人对其他将士,都是怎么致命怎么来。
    但刚才那个人,明明有机会直接取自己的性命,却把刀往她腰腹上抹。
    她忽而明白过来,他们是想生擒自己。
    眼皮往下坠落一颗汗珠子,樊长玉解下自己缠在手上的绑带,牢牢记在了腹部,止住鲜血。
    对面的人似觉着她已是强.弩之末,并未在此时发难。
    城楼上,谢五看得眼睛都红了,嘶声大喝:“那不是军中人,是专门驯养的死士,快开城门,让我出去助都尉一臂之力!”
    何副将眼见那十几名精锐,顷刻间就被对方斩杀殆尽,也是心惊不已,然而此时开城门,无异于是给对方攻城之机。
    他痛心道:“城门不能开,樊都尉和那十六名义士是为卢城百姓出去的,此时开城门,置城内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于何地?”
    谢五看着下方被团团围住的樊长玉,想到樊长玉之前交代自己的那些话,恨恨锤了一记城墙。
    最终,他似乎决定了什么,突然抬起头道:“拿绳索来!”
    城楼下,樊长玉缠好腹部的伤口,又从战甲里取出一双鹿皮护腕扣在了自己手上。
    那护腕她原准备扔了的,但是拔营赶来卢城时,她还是鬼使神差地揣进怀里了。
    眼下倒也算是帮了自己大忙。
    她两手重新握紧陌刀时,对面一名死士鬼魅般逼近,刀锋又要往她腰腹上抹,樊长玉抡圆了陌刀一舞,将人逼退,顺势在那人腹部划了一刀。
    对方落地看了一眼身上的伤口,同其他死士彼此间给了一个眼神,突然齐齐发动,朝着樊长玉攻去。
    城楼上的守军歇斯底里大骂道:“一群狗娘养的,十几个汉子打一个女人,也只有随家的走狗才做得出这等事!”
    反贼的军阵里有细小的骚动,但战场上生死交锋的刹那分不出半点精力去管其他的,十几名死士对城楼上的唾骂充耳不闻,不断变换杀招。
    樊长玉分不清糊在自己脸上的是血还是汗,她只全神贯注地看着持刀逼近的那些人。
    他们的武功路数,和之前在战场上遇到的所有将军都不同。
    阴毒,狡猾,出其不意。
    好在她之前跟谢征一起经历过几次追杀,后来跟谢征对练时,也惊觉过他招式的诡异和速度之快,同他学过几招。
    有这些底子在,加上那群人有意留她性命,她在十几人的围攻下又硬撑了几刻钟。
    劈、砍、抹、挑、斩……手中的陌刀已被舞成了一道道残影。
    长时间的挥刀让她两条胳膊都酸痛不已,泅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臂膀,她依旧不敢停下。
    时间似乎变慢了,慢到每一名死士的抬手、挥臂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陌刀精确地将所有攻击都格挡了回去,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气流的波动和空气被利刃破开的风声也变得格外明晰。
    樊长玉从前习武时听她爹说,习武入门后,招式必须得快过眼睛才行。
    但学到后边,颇有了些返璞归真的意思,不管多快的招式,都得眼睛能看清对方的出招,才是上乘。
    她一直卡在这个点,从来没领悟到过她爹说的,眼睛快过招式,却在此时突破了这个瓶颈。
    那看似不可能躲过的刀刃,都被她一次次躲过,还反手砍死了三名死士。
    其余死士身上也都挂了彩。
    他们是随元淮身边最精锐的一批死士,同魏严驯养的天字号死士交手都没落过下乘,却在今日,十六敌一,被一女子死死拖住了。
    领头的死士看樊长玉的眼神变了变,再出招时,明显凌厉了起来。
    樊长玉勉强与之过了几招,实在没有精力防守了,后背被另一名划了一刀。
    血迹从她紧抿的嘴角泅了出来,那名死士所出的每一招每一式她都看得分明,可因为重伤,又力竭,哪怕眼睛看清了,挥刀也变得迟缓。
    最后朝她劈来的那一刀,同陌刀的刀尖相锉,泄去大半力道后抹向了她右臂。
    “锵”一声脆响,再次劈来的刀锋被用绳索从城楼上滑下来的谢五挡下。
    明知是死,却还是有近十名将士自愿跟着谢五,用绳索从城楼上滑下来相助。
    樊长玉精疲力尽,拄着长刀才能站稳。
    谢五见她伤成这样,急红了眼:“都尉,快走!”
    七八名将士跟着谢五拿命去挡着那些死士,其余人架起樊长玉,扶着她往回走,“都尉,城楼那边有绳索,我们带您回去!何将军说了,都尉您已替大军拖延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够了,剩下的时辰,大家把命填到卢城城楼上一起守……呃……”
    扶着樊长玉的兵卒话音戛然而止。
    一柄长刀贯穿了他整个胸腔。
    他看了看穿过自己胸膛淌着血的刀尖,倒下时,重复的依然只有那一句话:“都尉,走……”
    后方拖住那十几名死士的,只有谢五是主力,他寡不敌众,身上被插了几把刀,背对着樊长玉跪倒在血泊里,再也没站起来。
    樊长玉已经提不动刀了,瞧见这一幕,她眼底似有血色在不断上涌,喉咙里溢出一声虎啸似的悲鸣,抡起长刀直接砍下了就近一名死士的头颅。
    另一名意图杀扶着她的另一名小卒的死士,也直接被她斩断了大半腰身,倒地后仍抽搐不止,腰身处滑出大片大片的血迹和脏器。
    这样残忍的腰斩,饶是杀人如麻的死士们见了,也只觉头皮发麻。
    樊长玉手中的长刀还往下沥着血,她缓缓抬起头来,整个眼白都充斥着血色,红得骇人,乱发披散着,当真似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死士们心中发怵,没敢再上前。
    后方的军阵里不知是谁高呼一声:“主公有令,攻城——”
    观战休整多时的兵卒们要再次朝着城门进攻,有了大军助阵,被樊长玉震住的几名死士也定了定心神,正要再次动手,脚下的黄沙却震颤起来。
    细小的沙石抖动,似有巨兽劈山踏谷而来,大地都要为之裂开。
    “呜——”
    第一道角声响起之时,城楼上的蓟州军们都没反应过来。
    “呜呜——”
    穿透力极强的角声再次传来时,城楼上的蓟州军才狂喜不已,高呼:“援军来了!”
    城楼下的崇州军也下意识回头看,远处黄沙漫天,但那愈来愈近的马蹄声奔若惊雷。
    须臾,一杆猩红的“谢”字旗出现在扬起的黄沙上方。
    “武安侯,是武安侯带着谢家军来了!”
    城楼上的蓟州军仿佛打了鸡血,何副将激动得语无伦次:“快快,开城门,城内所有将士随我出城杀敌!”
    城楼下的崇州军却是从看到谢字旗时,便心生怯意,原本还算有序的军阵,慢慢也乱成了一锅粥。
    被樊长玉救下的那名小卒跪在地上喜极而泣,冲着她大喊:“都尉,武安侯亲自来了,咱们有救了!”
    樊长玉恍若未闻,她早已没力气了,手脚酸软不听使唤,扶着陌刀才能在谢五跟前缓缓跪下去。
    谢五和谢七对她而言,都算得上半个亲人了。
    她看着眼前身上插着数把刀,满脸是血的少年,只觉喉咙哑痛得厉害,眼中的水泽混着脸上的鲜血滚落,连一句“小五”都哽咽得唤不出。
    幸存的几名将士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之后,看着这满目疮痍的战场和死去的同伴,神情也哀恸了起来。
    -
    崇州军虽有两万之众,但几轮攻城战早已磨光他们的士气,眼见谢征亲自率兵前来,军中又无一有威望的主将,霎时吓得魂飞魄散,很快就被谢家军和蓟州军里应外合拿下,只有一小部分嫡系兵马趁乱掩护随元淮逃了,由谢征麾下的能将领兵去追。
    等谢征率一众轻骑进城,何副将带着城内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将领一并前去相迎。
    见了谢征,他几乎是老泪纵横:“幸得侯爷及时来援,否则卢城城破,末将无颜见卢城的父老乡亲,他日泉下也无颜见贺大人!”
    谢征身上伤势未愈,只着了轻甲,一路快马加鞭赶来,又上阵杀敌,背后的鞭痕开裂,早已泅湿了衣襟,只是他一贯能忍痛,面上除了有些异样的苍白,连一丝痛色都不显。
    听得何副将的话,他眼底才有了几分波澜:“贺老将军……去了?”
    何副将揩了一把泪道:“他老人家是在城楼上站着去的。”
    历来武将少有善终者。
    谢征沉默了片刻后,问:“灵堂设了吗,我给老将军上柱香。”
    何副将面露愧色:“还没来得及设,反贼来势汹汹,实在是顾不上料理贺大人后事。若非樊都尉和郑校尉带了三千骑兵来援,后樊都尉又单挑反贼将领拖延了时间,只怕卢城守不到侯爷带兵来援。”
    谢征猛地一抬眸:“骁骑都尉在这里?”
    骁骑都尉是樊长玉的封号。
    何副将不知他为何反应这般大,答道:“在的在的,只是樊都尉力敌反贼十余名凶将,受了重伤,眼下正在军医那边……”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人影一晃,他已被攥住了领口,跟前的人眉目森冷,罕见地失态逼问:“军医在何处?”
    何副将惊魂未定地指了一个方向,领口骤松,呼吸顺畅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再看谢征时,便见他已走远。
    “侯爷这是怎么了?”他很纳闷,猛然间想起樊长玉出城前说自己的常山将军孟叔远的后人,顿时心下一个咯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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