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你出生那一年,险些从摇床上滚下来,我冲上去接住了你,那是我手伤后第一次触碰到温暖柔软的生命。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是我生不如死、不见天日的前半生的彻底结束。”
    他笑着替她擦去眼泪,看着这个温热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泣不成声,然后慢慢地将她拥紧。
    阿朝嘴唇颤抖着,眼眶里不断有眼泪落下,根本流不尽似的,“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那样对你……”
    她出生之前,哥哥也不过才几岁而已,究竟是谁对一个几岁的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谢昶沉默地叹口气,眼底有寒冰般的冷意,手掌却放在她颤缩的后背,慢慢地安抚,“别问这个,知道了对你不好。”
    真要算起来,他的仇家太多了,当年怀王一党将他萧家满门逼上绝路,其间多少落井下石之人,即便他在位极人臣之后一个个算账,到今日也还未算尽。
    他自嘲地一笑,又继续道:“你娘从开始就不喜欢我,因为我来路不明,一旦被仇家找上门,随时都有可能给谢家带来灭顶之灾,可你爹还是坚持收留了我,说你娘是杞人忧天,根本没有人伤成那样还能活下来,再赶尽杀绝的仇家,即便是面对面,也未必能将我认出来。”
    小丫头又开始哭,哭得他心口都在痉挛,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哥哥什么都告诉你了,所有的伤疤都揭给你看了,你呢?要抛下哥哥不管了吗?哥哥在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阿朝的心早就被他这番话揪碎了,原本她才是那个无亲无故被权臣哥哥收留的可怜人,突然演变成哥哥遍体鳞伤被爹爹捡回家,这才侥幸活下来,有了家,才能与她做成兄妹。
    以往她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见天儿炫耀自己有个会读书的天才哥哥,可她从来不知道,他是流了多少血,受了多少罪,与阎王爷较了多少次劲,才能全须全尾、完好无损地走到自己面前。
    她想起偷摘杏子的那一日,被二壮爷爷一吼,吓得从树上掉了下来,她只知道哥哥接住了他,却不知他的手一直还不灵活,她被洋辣子蛰了可以大哭大叫,他却因为自己被虫子蛰伤,一句辩解都不说,自罚跪在佛堂……
    一时过往无数的片段在脑海中浮现,她现在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小小的手掌笨拙地抚上他的手,滚烫的泪珠尽数砸在他手心,“我从前不知道……总想让哥哥抱我,我不知道你会疼,对不起,对不起……”
    “早就不疼了,阿朝,不要说对不起。”
    一切都是他,甘之如饴。
    谢昶掌心蜷缩着,将那些珍贵的小珍珠兜起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置于舌尖,尝了一点,温热的,酸涩的,甜的。
    他垂下头,冰凉的薄唇吻在她湿润的眼尾,这些眼泪都是为他流,他会一辈子记得今日。
    待怀里的人哭够了,谢昶才缓缓地开了口:“我照顾你,将你留在身边,不止是报答你爹娘的救恩之恩与养育之恩,也不仅仅因为这些年对你的亏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我……”
    马车在这时缓缓停下,谢府到了。
    要说的话仿佛也一起卡在了车轱辘里。
    阿朝想听他说,却见他没了下文,想着该下车了,可出了这辆马车,她到底又是谁,该以何等身份去见府上的下人?
    到底许多事情都变了,哥哥如今位高权重,再也不是他口中那个狼狈的少年,爹爹也不过是恰好救了他,他们家侥幸做了未来权臣的恩公,而如今,她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没有了血缘支撑,再浓厚的亲情也被这一棍子打散了。
    她突然恐惧下车,恐惧外面一切的目光和声音,直到握住她的那只手慢慢张开、收拢,与她十指紧紧相扣。
    她的心就这么猛地颤动了一下。
    想起在揽胜门外,太后气急败坏说要治他的罪时,她下意识为他紧张,也是一只手伸过来,十指相扣地牵着她,才让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她总觉得十指相扣其实是非常亲密的,比寻常被他握住手是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十指连着心脉,紧紧交握,仿佛彼此的心也是连在一起的,收紧时会有些疼,却也给人有所依靠、相濡以沫的感觉。
    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出了这道车门,你还是我哥哥吗?”
    作者有话说:
    谢昶:我可能不太想。
    啧啧,哥哥的苦肉计,亲妈我着实佩服。
    第48章
    谢昶沉默地看了她好一会,有种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在五脏六腑游走,逼着他更进一步,可抬眸看到她才从方才的震惊与恐惧中脱离出来的脆弱身体,眼底灼热的温度慢慢冷却下来。
    他平静地笑了笑:“你想喊什么都行,叫哥哥也行,直接叫谢昶也行,或者唤我的字,谢无遗,都随你。”
    阿朝听到最开始两句还觉得正常,直到“谢昶”两个字一出,她额头的青筋都跳动了下。
    让她直呼哥哥名讳?这可是当朝首辅,连太子爷、满朝文武都要尊称一声谢阁老的人!她一个黄毛丫头,喊人家的大名,简直就是老虎头上拔毛,反了天了!
    她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弱弱地问了一句:“你可知道,当今陛下唤什么名号?”
    谢昶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还是低声回道:“殷炳勋,怎么了?”
    阿朝小声道:“你觉得我进宫觐见陛下时,也能当着陛下的面,说‘殷炳勋,你可用过膳了’吗?”
    谢昶脸色微微一黑,“这与你如何喊我有任何关系吗?”
    阿朝道当然有关,“哥哥在我心里,就是高不可攀的存在,让我喊哥哥的全名,那就等同于造反,我是万万不敢的。”
    谢昶叹了口气,她还是将他当哥哥,甚至比哥哥更神圣的存在,他要的,可不是她如此尊崇自己。
    她说完眼神慢慢地暗淡下来,“何况谢府是哥哥的府邸,我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外人,人人都对你毕恭毕敬的,若叫人瞧见我对你不敬,即便人家面上不说,心里指不定如何议论我……哥哥既然早知此事,将我找回来时就该告诉我的,外人也不会误会我们是嫡亲兄妹。”
    谢昶沉默地笑了下,“怕你知道我不是亲哥哥,就不喜欢哥哥了。”
    话音落下,她眼泪又落了下来,“我怎么会……”
    谢昶静静凝视着她:“不会吗?你自幼是我看着养大的,因为将我当哥哥看,所以格外依赖于我,倘若知道我不是嫡亲的哥哥,你会跟我回府吗,会肯让哥哥抱你、背你吗?你只会躲得远远的,一口一句‘大人’叫得人心寒,不敢有求于我,不敢像从前那般亲近我。怎么,我有说错一句吗?”
    阿朝瞠目结舌,他居然还记着自己才入府时喊他大人。
    谢昶叹口气,自嘲地一笑:“你模样好,性子好,自幼就讨人喜欢,镇上的孩子都愿意和你玩,后来你来书院,我的那些同窗个个喜欢逗你,如今府上的下人喜欢你,去一趟含清斋,太子公主也乐意亲近你……可我有什么?”
    他抬起头,一双凤眸黑沉沉地望着她,眉眼间不见一贯的冷峻锋利,却涌现出无限的悲凉:“我早已是该死之人,侥幸活下来,自始至终,不过只有一个你罢了。”
    浓稠的酸涩再次翻涌心头,阿朝眼眶红红的,只觉得突然一切都变了,倘若哥哥还是谢家人该有多好,即便家破人亡,他们也有彼此可以依靠。
    可真相一旦撕开,她与哥哥都成了这世上孤苦伶仃的可怜人,她举目无亲,而哥哥也连唯一的妹妹都没有了。
    想来也是可笑,她前儿还说让哥哥为谢家绵延子嗣,不知他听了那话,心里是何滋味。
    谢昶攥紧了掌中那只手:“阿朝,你说过要永远留在哥哥身边,这话还作数吗?”
    阿朝从未听过他说这么多话,还是以这样一种类似于祈求的语气,以往只觉他站在权力的顶峰,却忘了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需要她的陪伴。
    可她还是不确定,在外面漂得太久了,才享受了几日有人倚仗的感觉,老天爷又夺走了哥哥的头衔,心脏像被生生剜去一块,怎么都填不上了。
    她岂会不想留在他身边,比任何人都想,甚至生出了不该有的占有欲,想让哥哥永远只对她一个人好,甚至嫉妒起未来的嫂嫂,这些心思,她都不敢让他知道。
    阿朝缓缓地蹲下来,靠在他腿边,她喜欢这么坐,自小就喜欢。
    她吸了吸鼻子,许久才喃喃地说:“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生下来时,也许在你眼里只是谢家多了个女娃,可我从这个世界睁开眼的那一刻,你就是我的哥哥了……不管发生什么,只要哥哥还拿我当家人,我自然愿意一辈子都是哥哥的妹妹。”
    谢昶深深叹口气,她倒是从没有血缘的关系里想通了,可又奋不顾身地跳进了另一个死胡同,要给他做一辈子的好妹妹。
    罢了,一时间不能逼得太狠,就像一块坚冰即便架在火上炙烤,也不可能立刻融化成水,来日方长,只要人在他身边,总有一日能将这块坚冰捂化了。
    他倾身握住她的手,“走吧,跟我回家。”
    阿朝还有些畏惧,即便知道哥哥会庇护她,那种以新的身份面对外人的恐惧仍然在心底盘桓。
    谢昶牵着她的手下车,府门外的护卫俯身向他们行礼,他带着她,一路跨入门厅,在阖府上下的目光中回到青山堂。
    进了正堂,发觉她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他放缓了声道:“方才我是如何回敬太后的,你不是也在场么?想敲打我家的人,即便是太后也不行。我在这里,底下若有刁奴敢欺到你头上,我自有处置的办法,旁人若想动你一分一毫,我让他们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这话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好能让屋内屋外听得清楚分明。
    众人垂首侍立在旁,全都吓得屏住呼吸。
    昨日之后,府内多少听到些风声,佟嬷嬷外出办事,甚至有京中高门的仆妇向她询问此事的真伪,回来一问江叔,江叔也是早晨才听主子正式提及此事。
    消息早在阿朝回府之前就已经传遍阖府上下。
    谢昶选择早早告知下去,便是不想这件事一点点地渗透,不愿底下人从旁人耳中打听到消息,再去用形形色色的、惊愕或怜惜的目光来看她。
    他明明确确地通知所有人——
    他们虽然不是嫡亲的兄妹,可她永远是这谢府的主子,是他谢昶一辈子护在身边的人。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底下人按部就班地伺候,甚至比以往更加恭敬,谁也不敢拿阿朝的身份开玩笑。
    崖香的心里其实有些为姑娘失落的,她和其他人不一样,是从琼园就一直伺候在阿朝身边的丫鬟,原以为姑娘回了家,有了最好的归宿,却没想到谢阁老不是她嫡亲的哥哥。
    好在大人待她极好,下人们也不敢逾越,否则姑娘的处境又要艰难了。
    可这层身份一揭晓,大人对姑娘再怎么好,姑娘一时间也没法欢喜起来,一直到入睡前,心绪也是低落的。
    晚间值夜,听到姑娘在睡梦里喊哥哥,崖香赶忙进门去瞧,屋内一灯如豆,姑娘躺在床上,眼睛紧紧地闭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外流,崖香心疼得厉害,才要将人唤醒,却没想到谢昶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崖香躬身就要行礼,谢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她先退下。
    更深露重,他带着一身的寒意,解下披风在炉火边烤了一会才坐到床边,将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揽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哄着。
    三更天,他还在书房处理残留的政务,不过是闭目养神片刻,竟然梦到她满世界地找自己,荆棘刮伤了她细嫩的皮肤,满身都是泥水脏污,她摔在地上抹眼泪,说哥哥没有了。
    “哥哥……哥哥……”
    “阿朝,哥哥在这里。”
    “阿朝不怕,哥哥在。”
    ……
    崖香在廊下候着,里头很快没了声音,料想姑娘大概是睡着了,许久之后,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才从屋内走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大人的眸光有些深,方才进门看姑娘的眼神,也不像是从前兄长看妹妹时的温和宠溺,倒有些像……男人看女人的那种带着欲望的眼神,不过那点欲色也是转瞬即逝的。
    方才匆匆一瞥,也许是她瞧错了吧。
    这位主子眸光总是带着压迫感的,崖香来府上大半年了,几乎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其实不光是她,府上伺候的下人在他面前也无不战战兢兢,连宿郦这些贴身侍卫上来禀报事务,也要不时觑他的脸色,但凡他沉默或者露出不耐的神色,连江叔与佟嬷嬷这些府上的老人都噤若寒蝉。
    可就是这样的人,偏偏待姑娘极好,年头上,姑娘每晚都要到澄音堂书房温习功课,崖香就在外头候着,听江叔说,他还从未见过大人如此耐心的模样。
    姑娘书读得不好,大人就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姑娘时常说些不着四六的话,大人也都含笑耐心地听着,甚至有几次从诏狱回来,面色冷得让人胆寒,可这些情绪从不带进书房,在姑娘面前永远心平气和。
    崖香自认是个短见的人,没读过圣贤书,也没听过大道理,可今日姑娘身份大白,尽管做不成亲兄妹,但见大人对姑娘的这份心,崖香倒觉得,男未婚女未嫁,更进一步也未尝不可。
    姑娘这样的身份,要想长久地留在大人身边、受大人的庇护,就只能做这谢府真正的女主子。
    琼园已经不在了,她有幸跟了姑娘才捡回这条命,如今姑娘处境尴尬,这府上也只有她能设身处地替姑娘筹谋。
    翌日一早,崖香端来铜盆伺候阿朝洗漱,见她似乎已经忘记昨夜的噩梦,犹豫着道:“姑娘可知昨夜大人来瞧过你?”
    阿朝果然不知,茫然地抬眸:“昨夜何时?”
    崖香斟酌道:“姑娘做了噩梦,哭着要找哥哥,大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过来哄了姑娘足足半个时辰,待您安稳睡下才离开的。”
    阿朝诧异地睁大眼睛,她只记得昨夜梦到哥哥不见了,四下茫茫哪里都寻不到他,可后来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阿朝不怕,哥哥在这里”,她便安安心心枕在那人的怀抱中……一夜过后,梦中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原来哥哥真的来过。
    崖香伺候她穿好衣裳,笑道:“想来是大人怕姑娘害怕,夜里放心不下才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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