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瑶一觉睡醒,洗完澡,坐到梳妆台前。
    她在镜子里望见徐志怀端了杯咖啡过来,走到身侧,默不作声地看自己。
    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转回来,开始拿镊子拔新长的眉毛。时下的风气是将眉毛修得越细越好,再描作一条长曲的线,唇妆也以小口为美。她旋开鸭蛋粉的盒子,捏着大粉扑往脸上拍。甜香的水粉四散,徐志怀站在旁边,闷闷打了两声喷嚏。
    他鲜少有空过来瞧她梳妆,也不晓得今儿哪来的闲情逸致。苏青瑶瞧着有趣,故意压了下满当当的鸭蛋粉,再手腕一抬,使劲扬起来。香粉满天飞,徐志怀垂眸看了看咖啡杯,无奈地搁到桌上。
    苏青瑶忍着笑,拧开金属壳的子弹头唇膏,涂了个弓形的弧面。她努努嘴,桃子似的小脸显得格外稚气。
    徐志怀几步走到她身后,环住肩,俯身抱在怀里,小小一只,像珍珠鸟。
    “不去公司?”苏青瑶问。
    徐志怀吻她的发顶。“迟点也没事。”
    苏青瑶抿唇,在镜子里看他,冷冰冰的,侧过头再看,也差不多。
    徐志怀见她不答话,莫名有些无措。
    他垂眸,牢牢注视着妻子镜中晃动的面孔,白的脸、红的唇,熟悉又陌生。他早前从未有过这般愚蠢的患得患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那个姓于的小子的出现,令他开始反复怀疑自己,连带着怀疑起她。
    “一起吃了早饭再走。”沉默许久,他补充。“想多陪陪你。”
    男人的两条手臂环住她的脖颈,软意顺着脊骨爬上来,体温似要将她暖化。苏青瑶十指轻颤着带上耳环,转头,闪闪发亮的钻石耳坠在乌发下掣动。
    越过中旬,日子一连串烧起来,走两步便满身是汗。
    眼看要到赴约的时候,苏青瑶却还在找借口脱身。大约是她那句“陪我”,让徐志怀开了窍,他忽然变得很黏她,叫她没法跟之前一样,随便找个由头出门私会情人。
    况且,每逢换季,苏青瑶都要忙一阵。
    她虽不必跟贫苦人家的妻那般,独自承担家务,但也要持家,一板一眼地维系贵妇人姿态。一个家,太穷太富都不好管,穷了吃不上饭,富了人心叵测。她也想过故意懈怠,譬如每日等徐志怀回家,亲手接外套这事,就很无聊,也没必要,他又不是没长手脚。
    然而苦心干了四年多,一切琐碎早已化作无形的义务,上下十来双眼睛盯着,尤其是吴妈,日夜监视,好像哪天她忽然甩手不干,就成了毫无责任感的女人,瞬间从女主人的神坛跌落到任人唾弃的坏女人行列。
    若是将来生了孩子,当个贤淑慈爱的母亲会尾随持家,成为她新的义务。
    将近月末,徐志怀还没放松的迹象,苏青瑶心下焦急,面上不敢显,仍老老实实同他腻在一处。
    好在过几日,邮差送来一封信,署名是《文学月报》编辑部。
    苏青瑶本以为是小阿七忘记给报刊杂志缴费,人家来催账了,打开一瞧,发现是一份聘用书,任用她为杂志社的校对员,月薪叁十。随信还附有几份稿件,要求本月内校对完成。她怕寄错,仔细读了十来遍,才敢确认是寄给自己。
    天下哪有平白无故掉馅饼的好事,定然有人从中担保。
    苏青瑶当即猜是谭碧帮忙,紧紧攥着聘用书,一颠一颠地跑去给她打电话。
    铃响几下,谭碧接了,她那头正在打麻将,噼里啪啦震天响。苏青瑶开门见山问她校对员的事,谭碧听了,咯咯直笑。
    她同苏青瑶道:“我可没这个能耐,要谢,去谢四少吧。他不是说要送你个特别的礼物吗?喏,这就是。”
    “撒谎。我从没和锦铭说过工作的事,他凭自己绝不可能知道。”苏青瑶道。
    谭碧手绕着电话线,娇笑道:“可你也没同我讲过。”
    苏青瑶顿了顿,温柔地告诉她:“我不用跟你直说,因为我们是一样的——阿碧,你若是被一纸卖身契所困,我早赎你出苦海,可惜……”
    “哎呀,每月叁十元,一双丝袜都买不到,这当牛做马的活计,有什么好谢?”谭碧打断,没心没肺地说。“挂了挂了,打麻将去。”
    苏青瑶清楚谭碧那好强的性子,吃软不吃硬,听不得太肉麻的话,浅笑着等对方先挂断。
    待徐志怀归家,苏青瑶替他更衣。
    她解开领带,正要走,徐志怀捉住她的手,摁在喉结,沉声叫她继续脱。徐志怀常年穿西服,见老一辈才会选长衫,春秋冬叁季西装成套,对外再热也不轻易脱,始终保持高傲且克制的派头。但回家,苏青瑶一解马甲,便显出狼狈。
    天是真热了,条纹衬衣汗涔涔的,连带臂膀的肌肉摸起来也是滚烫。
    腰间皮带紧扣,苏青瑶手背无意间碰了下,又飞快缩回,抬头看他。
    徐志怀专注地盯着苏青瑶,严肃的眉目,紧蹙着。
    他愈是镇定,她愈是慌乱,宛如一盏煤油灯,玻璃罩里涌动着火焰。
    徐志怀不语,俯身在她腮上吻一下。
    苏青瑶面颊微红,按捺住纷乱的心绪,佯装镇定,同徐志怀说起聘书的事。她隐去谭碧,撒谎是昔日同窗叫她帮忙,会给点解闷的闲钱。
    校对文稿论起来算是贫苦读书人谋生的工作,徐志怀不反对,只是怕她辛苦。喷一百多元的可可仙奴香水,干叁十几元的校对工作,没必要。他素来坚信,丈夫的职责是供养妻子,使她远离一切劳心劳力谋生的琐事。可她提了,他也不打算当面扫兴。
    然而,徐志怀这种人,觉得男子主动袒露自己的情感是极为羞耻的。
    不论是心疼,还是赞许,他都说不出口。
    故而他千万句话堆到嘴边,说出口,反成了听起来略显嘲讽的一句。“随你,反正我不答应,你也会去做。”
    苏青瑶早料到他会是这冷淡的态度,心里仍不免失落。
    在徐志怀眼里,这兴许是消遣的把戏,但对苏青瑶,是一份能紧紧攥在手里的工作。
    随信寄来的文稿有五篇,分别是“弗洛伊特主义与艺术”、“苏联闻见录序”、“圣尼古拉的圣像”、“某夜”与“我的生长和发落”。
    文章题材迥异,知识面涵盖颇广。碍于写作者字迹各异,校对工作并不轻松。再加要在短短几日内完成,苏青瑶索性占了徐志怀办公的书桌,将家务的担子一股脑撂给吴妈,诸事不问,闭门专心查错字。
    这下彻底把吴妈惹恼,逮着机会冲周围人抱怨,当今的社会如何乱套,女人没有女人的样子,个个剪了头发学尼姑,跑去纺织工厂里干男人的活。政府倘如不狠狠办一办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国家迟早完蛋。
    话里话外,指桑骂槐。
    小阿七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她一面觉得太太校对文章是在干读书人的事,多有世家小姐的风范,一面认为吴妈讲得没错,太太这样的确对徐先生很不公平,妻子怎能置丈夫于无物。
    两种想法成日在脑袋里打架,简直把她搞糊涂。
    一日,小阿七被吴妈派去书房传话,叫太太出来整理先生夏日的衬衣。
    “叫她找志怀商量去!谁有需要谁安排。”苏青瑶伏在书桌前,整理着稿件,迭成一摞,头也不抬地冲外喊。“我在给当今最伟大的作家校错字,没空管他衬衣哪几件皱了、哪几件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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