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仇红瞪大眼睛。
    怪不得。
    场上途鸣的身影已然蹿得难以捕捉。
    裴隽柳啧啧两声,并未发觉仇红的出神,边嚼着瓜子仁边拿眼睛盯着途鸣,继续说道:“这余杭途郎的名号还真是名不虚传,这身姿气度确实要比京中一些庸脂俗粉来得好。”
    “怎么个说法?”
    仇红见她兴致颇高,顺嘴搭了一句。
    裴隽柳一扬眉毛,眼珠子咕溜溜地转,她生一副明眸善睐,此刻发着促狭的光,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余杭途郎。江南烟柳不及途郎水眸,入画催梦只求途郎相守。途郎途郎,春闺何处留?”
    虽早知裴隽柳不是个深闺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但真见她边浮夸地挤眉弄眼,边在自己耳边沉吟酸词,仇红心头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裴隽柳丝毫没注意她的变化,兀自道:“这途鸣嘛,可是江南有名的美男子,体态风流,玉树琼枝,不仅身份显赫,是永国公唯一的遗腹子,还精通六艺,是个不可或缺的人才。”
    “永国公的遗腹子?”仇红一顿,“那不就是扶摇长公主的儿子?可,永国公不是姓‘涂’么,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途’字?”
    “永国公原姓便是途,只是为了避忌讳,改成了如今这个涂。”
    “避忌讳?”仇红不解,“哪门子的忌讳?”
    裴隽柳讳莫如深,做了个不可说的手势,要仇红收收好奇心。
    仇红十分怀疑她并不知晓这忌讳到底是什么,但她好奇心并不强,干脆顺了裴隽柳的台阶下,又假意赞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裴隽柳是个自来熟,一面自信哼哼,一面将仇红剥好的瓜子仁往自己嘴里放,“我将来可是一国之母,自然什么都得知道。”
    仇红失笑,“一国之母怎么还迟到?”
    裴隽柳面上一红,神色飘忽,慌道:“一国之母怎么能被随便质问,看赛看赛!”
    途鸣这边的局势一稳,对面的问题也就显现出来。
    逐野与裴照川二人之间,明明是队友却表现得像死敌,彼此争锋相对,火光都快燃了整个场面。
    “传球!”
    裴照川一声高喝,逐野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独自带球突进,直到被两面夹击,球果然被断下,顿失良机,引得在场众人狂憾不已。
    裴照川见球被斩断,顾忌仇红在场,不好发作,青着一张脸,捏了捏眉心,继续抢球。
    端王宋思和皇十三子宋悠则完全游离在球赛之外,宋悠常年散养在洛阳别宫,除了念书便是念书,马球之类的竞赛,通通一窍不通,宋思许是看出了他的无措,便在开赛后打马领着宋悠,竟不管不顾在场中是找了个位置绝佳的地方,一对一教学。
    “宋悠真可怜。”裴隽柳在一旁啧啧两声,“从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不见得这些人对他好,现在身份不同了,这些人就上赶着巴结...好歹是亲的兄弟,怎么做如此令人笑掉大牙的事。”
    端王乃皇六子,为当朝裕妃所出,封王后便就藩蜀地,此次入京是奉旨述职贺年,想来也才入宫不久。
    仇红听完裴隽柳这番话,没什么大反应,皇室亲缘淡薄又不是一两天的事,她自然看得淡,却不想裴隽柳贱兮兮地凑上来,“别装了,我的东宫又不是白去的,宋悠天天念叨你,你还在我面前避嫌。”
    “这不是避嫌。”仇红装模作样深沉道,“你堂堂一国之母,难道不晓得祸从口出?端王如何那是他自己的事,但你若随口评说,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给东宫引火上身,这可如何是好?”
    裴隽柳一怔,果然吓得当即噤声。
    如此几回,裴照川也再不寻求配合,次次径直抢了逐野的球,自己挥杆前进,却又总在临门一脚被后头追赶上来的敌队包夹断球。
    逐野和裴照川单打独斗,端王只负责教学宋悠,两人恍入无人之境,对于场上发生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还剩一个外国王子的行径更是让人绝倒。
    此人个头比在场众人都小了不少,却也雄赳赳气昂昂,仇红本以为他会大展身手让人刮目相看,却不想此人上场以后,心并不用在球上,而是忙着到处嘴碎。
    对着攻势迅猛的途鸣,他扯着嗓子道:“你们汉人不是讲究礼让么,怎么如此粗暴,将球打疼了可怎么好!它能去哪儿处说理。”
    对着自己水火不容的两个队友,他插在中间,道:“哎哎哎悠着点,你们太子都发话了,和气为上,和气为上,你们别动手啊!要打出去打!我第一个看!”
    对着场外喝彩的达官贵人,他扬唇一笑,露出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道;“多谢多谢,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其自娱自乐的精神,甚至连裴隽柳都自愧不如,“这外族王子...”
    她咽了咽口水,“话也太多了!有没有人能用马球塞他嘴里。”
    仇红但笑不语,从前的马球赛,从分队开始就是互相暗暗较劲,各族之间斗个你死我活,谁都不曾松懈,今日这场倒别开生面,颇有些乐趣。
    对面两人趁势全力组织反击,途鸣奋勇争先,覆面具的年轻人则熟稔配合,助攻途鸣连进数球,引得在场数次叫好。
    那使臣仍畏畏缩缩,明明要往前奔去助攻,马刚一跑出,又被他拉紧缰绳瑟缩了回去。
    “你倒是冲啊!怕个什么劲!”不知是看台上哪位情急之下吼了出声,使臣本就胆小,平白被这么一吼,更加手忙脚乱,缰绳脱落,竟向一旁栽倒而去。
    那覆面具的年轻人离他最近,当即反应过来去救人。
    仇红与他同时而起,一个脱镫下马,一个翻栏入场,两只手分别伸出,一前一后相迭在一起,将自马上坠下的使臣托住,他已惊出一身冷汗。
    仇红的站姿并不稳,闪到了脚踝,膝弯一软,暗道不妙,整个人便往前栽倒而去,却被后来的人稳稳拉住了手腕。
    那五指紧紧地将她的腕骨抓牢,一声马鸣穿耳,仇红回神,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回身看去,却不是神色紧张的裴照川,而是不知什么时候赶过来的途鸣。
    他脸上还坠着薄汗,额发散乱在眉骨之前,整个人的气息滚烫而热烈,眸中星月游觅,即使背着朝阳,那水瞳中的亮色也不减毫分。
    “你......”
    途鸣抿紧了唇,见她无事,视线又触到她与旁人相迭在一起又并未撤开的手,眸中一暗,飞快地松掉了五指,往旁后撤了一步,便打马飞快地重入场中,一刻不愿多留。
    仇红被这突如其来松掉的力道又撞得意识一荡,好在身形已经稳住,并无大碍。
    只是这途鸣的态度可真让人恼火啊。
    她双眼一瞪,手腕处被他捏过的地方疼得要命,僵在半空,又见周围的人也都齐齐看向他们这处,莫名其妙地有些尴尬。
    对面的年轻人也意识到自己失礼,却不像途鸣那样反应极大,而是端端正正地正冠振袖,后撤半步,直直对她行了一礼。
    “小王拜见仇将军。”
    仇红回神,僵住的手顺势握拳,回礼。
    “敢问阁下是?”
    覆面具的年轻人朗声,“小王乃薛延陀副使,此番入京奉旨觐见,还未来得及拜会将军,多有怠慢,请将军海涵。”
    此人的礼数是极周全的,对比一旁的途鸣,简直不要太好。
    仇红眉眼舒展,轻声道:“无妨。”
    方才离得远倒没看出,此人脸上的面具,竟完完整整将他的五官盖了个严实,连眼睛也不怎么瞧得见,这倒稀奇,如此遮挡视线,他方才是怎么在场上行云流水的?
    嘴上便飞快道:“不知为何以面具示人?可有什么说法?”
    年轻人并未囫囵,而是正正经经地答了她:“小王幼时调皮,遭过一场大火,虽未祸及性命,却因抢救得并不及时,脸上落下了烧痕,并不雅观,若唐突摘下,只恐冲撞了将军。”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但仇红觉得这话真真假假,各占一半。
    使队入京面圣,从未有任何人敢以面具示之,这是扫天子颜面的大忌,薛延陀国力虽盛,却从不敢在后梁面前摆谱。
    更何况堂堂副使,又怎会选个面容有缺的人来?
    但她未将话点破。
    晌午已至,天光大亮,照得满场。说完这话,他便不动声色地往后处的阴影一退,像是真的担心那面具之下的脸被天光冲破,暴露在外,冲撞到她一般。
    仇红察觉到他的动作,微怔了怔,她刻意偏了一些头,让自己的目光没那么直接地落在他的脸上。
    “副使可知一句话?”
    “请将军明示?”
    仇红笑了笑,“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
    “副使马术精湛,又有铁骑之风,在仇红看来,已是这场中的上上好。”
    落下这句话,此刻一声锣响,比赛结束,至此再未出别的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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