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会,除宋悠封王,仇红回朝事宜外,并无大事呈禀。
    一切妥帖,吴守忠高唤退朝,撤去仪仗,百官齐送皇帝。皇帝走后,殿中的人影便次序地外散了,仇红与林无隅并肩迈下殿阶,正走向宫道旁的铜台,身后却响起了宋允之的声音。
    林无隅知趣,先一步告退,仇红方回身,冲宋允之屈膝行礼。
    “殿下。”
    不同于从前见宋允之,今日仇红心头,到底是有些心虚的。
    因裴照川之故,晋王涉险受伤,今日大朝会,就连身无常职的宋慕宋故两位亲王都列席参加,而从前身兼要职的晋王,却因身体残缺而缺席。
    说不愧疚是假的。
    那日皇帝在延英殿上字字铮鸣落下的话,仇红虽不能完全辨别其中真情有几分,但对于发生在晋王身上的切肤之痛,仇红到底还是无法不去共情的。
    就像裴映山一样,本该尊贵明丽的一生,就这样因为一场无法预料的灾祸终结,来日已无所期盼,就此黯淡成灰。
    而晋王的湮没,对于宋允之而言,又是一场论心论迹的打击。
    其余兄弟还在母妃的怀抱里牙牙学语,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宋允之就已经被迫成了这江山的储君。从他成为太子的那一刻开始,人伦亲情、手足兄弟这些浮于尘世的情感于他而言,就是在迈向帝王之路前夕,必须断掉的心念。
    晋王却是个例外。也许是承袭他生身母亲的脾性,他对于宋允之,既无艳妒,也无叵测,只有忠心耿耿为其所有的根骨。他是这些手足兄弟之间,唯一以真心待宋允之,又足够助宋允之的人。如今却也这样湮没了,既失兄弟又丧臂膀,面对宋允之,仇红难免有愧,不得不低下头去。
    宋允之向仇红走来,每走一步,海青色的袍角就扬挫起一层晶莹的雪。
    “这样垂着头,那二十下不是还没罚吗?”
    他低头望着她雪白的脖颈,“晋王的事,他自己都还未这样愁云惨淡,你又何必先自责如此?”
    仇红一怔,不解抬头。
    “今早的消息。”宋允之似乎浅浅地叹息了一声,“秋安夫人见好了,晋王随侍在侧,母妃一好,他也就跟着轻松了很多。他想来是个看得开的人,身残一事,并没令他打击消沉。所以一听闻陛下因他的事发了大怒,他便即刻向东宫呈禀,待休养好后会去向陛下陈情,撤去对你的杖责。”
    宋允之说这话的时候,宫廷之中徐徐起了风声。
    仇红怔了怔,“我怎能平白受晋王如此的恩惠?”
    宋允之闻言一笑,“恐怕你不用想着法拒绝他。”
    仇红抬眸,“什么?”
    “因为寒相已经将晋王的求情驳回了。”
    仇红哑然,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寒赋...应该是知道了。
    却没有当面戳破。
    他怎么想的。
    是留给她最后一点颜面,还是已经厌恶她到骨子里,若昨日撞破那一副场面,只怕会脏污他的眼睛?
    怎么想都是后者。
    这二十下罚,算寒赋对她这种枉法的下流之辈法外开恩了。
    “我今日找你,可不是为了这事。”正头疼间,宋允之笑着牵回她的思绪,“皇室武教从来就是个烂摊子,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且来与我商量。”
    “能有何为难之处。”仇红想了想,状似恍然大悟道,“殿下,为何如此对我的学生没有信心,好歹都是你的亲戚,一脉相承的血缘,你怎能如此看低啊?”
    宋允之磨了磨牙,脸上却露了浅笑,“你这话,是故意讽我?”
    “属下不敢。”
    宋允之展颜笑了,“用作教学的校场就要竣工,你若得空,便顺路去看一看。周围的屋筑,还是林尚书亲自监工过的,想来也会合你心意。”
    仇红颔首:“那是自然,臣得空便会去的。只是...殿下的腿,入冬后可还有痛疾发作?”
    宋允之闻言,眉眼舒展:“与其嘴上关心...不如将心思用在工作。你勤恳做事,宫中太平,我这腿自然也没工夫去疼。”
    他这话是有意宽慰她了。
    仇红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宋允之还要要务在身,不得久留,与他拜别后,仇红一路迈过金水桥,林无隅正站在宫门之外,躬身同延英殿的掌事太监说些什么。
    仇红等着他讲话讲完,才走到他身边。
    “是今日麟德殿晚宴的事。”林无隅并不瞒她,主动开口道,“我恐要推辞不去了。知微身子仍弱,我总归放心不下,还是亲自照料得好。”
    林无隅的柔软和体贴,当真是世间找不出第二的超绝。
    寻常男子嗤之以鼻的顾家之道,在林无隅这里,却是为君为夫的根本。
    仇红看着他,不免感慨:“...之前你大婚之日的时候,我没来得及贺你。如今这一句恭喜,还真是要补上的。”
    “无隅。你我相熟十五载,我视你为知己,时至今日从没变过。”
    仇红心中,林无隅总归与自己是不同的。
    他在这世间有来处,自然也要有一处归地供他栖息。
    若与她同落这孑然一身的苦果,作为朋友,她怎么忍心。
    于是真心实意有这般圆满的念想:“作为朋友,我真心希望你与夫人琴瑟和鸣,但求与之相携,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两人并肩行走在积雪的宫道之上,林无隅安安静静地听着仇红说话,这场景很熟悉,他们二人从前也会这般悠闲地漫步,或许是在宫中,或许是在京外,又或许是在这尘世之间的某处。
    天慢慢地落雪了。
    仇红仰起头,大片大片的雪便在她身上投下冷冷清清的阴影,林无隅一怔,望着她乌发间的白雪,道:
    “从前,我固执己见,总觉得,那个应该要携手一生的人,是你。”
    他的声线很柔,很轻。
    “皇帝命我改撰《婚律疏议》的时候,我需坦言,面对着旧律,我真是一点想不出,有什么可作修改,可供革新的地方。直到...当我开始想着,未来要如何迎娶你过门,笔下才终于有了思绪,我才终于能写出些东西,足够搬进律法的齿面。”
    “阿红,我活到如今,没有什么后悔过的事。”
    “所以明知这辈子无法与你承结百岁之好,对于情之一事,林无隅此生,便不奢望,也不强求了。”
    “我心悦你,便不愿作另娶。这话我从前忍着没能在你面前说,一怕伤及你我友谊情分,二是我还想给自己留些余地。迎娶知微,从前于我而言,是不得已的。但如今想来...比起我,她才是更为不得已的那个。女子如浮萍,世事如洪流,她嫁于我,一生便就此交付,若我仍不肯放下执念,将她顾全,那这世上令她流离,令她蹉跎的洪流,就都来源于我了。”
    大雪悄无声息。
    “所以。”林无隅望向仇红的眼睛,“阿红,我向前看了。”
    仇红一怔。
    “但诚然,我还有私心。”
    天光被磅礴的大雪遮去了大半,林无隅的眼睛却明亮如昔,“更希望,你也能拥有这尘世间的幸福。”
    他温和的声音,若绒羽抚心,关照到了仇红一缕心魄,令她的心绪潮退波平,宁和慰藉。
    “关于...他,你还是没有放下,是吗?”
    对于宋池砚的情,仇红瞒得一向好。
    如果不是七年前含元殿外,她当着他的面引刀向颈,将这段不见天日的情彻底剖开来,林无隅到现在,恐怕也无法窥知一二。
    他甚至无法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去问,这段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为什么会是他?
    毕竟,无论再怎么轰烈,仇红再怎么爱过他,这个人已经死在了无法回头的过去。
    但林无隅深知,仇红沉湎旧情不是一天两天,对于她的消沉,他看在眼里,也为她伤怀。
    可仇红还是那般闭口不言。
    林无隅无法逼她回答,只能在风雪中沉默地拥了拥她的肩膀,只道:“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
    落下这句话,他便与仇红话别。
    仇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不及去理心头的思绪,后头一道人影便凑了上来。
    此人比仇红还要睡眼朦胧,走得近了,正对着她的脸面打了个哈欠,“别问了,多亏你那位燕国狼王,给我们大理寺的人找了些事做,出了好几趟外差,一直忙到如今,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仇红没转过来弯,“什么?”
    傅晚晴言简意赅,“之前说的毒物私贩。那个燕国的小狼王,真地交了一条贩线出来,为了保你。”
    “这么多年来,燕人居心歹毒,常在西南边境偷渡药石,以致毒物泛滥,赌坊、妓院,瘾君子成灾,为了那么一粒芝麻大小的毒物抛妻弃子,抢家劫舍的大有人在。黑市里,燕人的药石更是被炒上了天价。朝廷从前因为战乱,无暇所顾,后来燕人受降,主动与后梁开通了药贩通道,朝廷碍于面子,更不好斩草除根。”
    傅晚晴挺了挺肩背:“还真得多亏你啊,才让我们有机会,头一回这么有底气地查抄燕人的窝藏之地,将他们关进大牢。”
    仇红听得出来,这是傅晚晴有意在恶心自己,但她只当耳旁刮风,并不搭话。
    傅晚晴见她稳如木桩,不免觉得无趣,眼珠子转了转,望向方才林无隅离去的方向,忽道:“不过,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何事?”
    傅晚晴并不卖关子,而是一反常态地严肃起来,看向仇红,“西南有两家酒肆假借通商之名,实则暗通款曲,买通渠道私贩毒物。这两家酒肆都是个人的私产,我们顺藤摸瓜查出来,发现这两家酒肆...”
    “都在林无隅的名下。”
    前排提醒:①所有男主除了宋允之身不洁外,其余男主都身洁+心洁。
    ②林无隅这个人比宋允之还要疯批绿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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