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思馆开学第一日,收效甚好,坊间内外口舌详谈榜上有名者。隔日常朝,仇红炙手可热,诸臣眼疾手快,个个凑上前来,要同仇红好生商谈自家儿女的首绩。
    皇帝称病,太子宋允之主持朝政,对于武思馆开学,简要赞赏几句后,便将话题引到寒相赴西南肃清地方政务一事之上。
    仇红听得心不在焉,对于寒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在的,这人之前撞见过她与裴照川行苟且之事,虽没在面上将她批驳得一文不值,但已经足够令仇红在他面前抬不起头了。
    可这人偏偏不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本分,不仅不与仇红划清界限,还非要在武卫郎选职一事上掺了一手,这就令仇红怎么避也避不开了。
    于是现在听到寒赋的名号,怎样都内外不适,浑身不自觉地发起痒来。
    她本祈祷着,宋允之像提及武思馆那样,简单几句便带过寒赋的事,好让她从这不适的情绪中松活下来,却不料宋允之面目一凛,五指一松便将手中的奏章掷了出去。
    当啷落地,惊得人脊骨一寒。
    “此番西南平乱,朝中非议甚多。”
    他微微抖动衣袖,面目在羽扇阴影之间沉下去。
    “皇帝从前不过问,并不是放任诸位,有口乱言。只是念及诸位颜面,并不挑明。诸位心知肚明,寒相主政多年,向来赏罚分明,从不行逾矩之事。于国于政,从来忠良不二,此番西南平乱,寒相只身前往,不过数月便查清案情,数罪并罚,呈告于刑部。”
    龙位之上的宋允之微垂下眼,五指收在袖口,整个人坐得笔直,肩平面窄,只是开口,便将殿中众人的心神震了一震。
    这话真假参半。
    甚至是假居多,真甚少。
    仇红在底下听得心惊肉跳,在宋允之下一个凿凿句音之间,仇红微微抬起头,悄悄地看向龙位之上的人。
    说皇帝不过问,是念及朝臣颜面,的确为真,但绝不是最紧要的理由。说寒赋赏罚分明,此番平乱雷厉风行,勉强也对,但若论起“从不行逾矩之事。于国于政,从来忠良不二。”——
    仇红反对。
    寒赋狼子野心,欲颠覆天下于鼓掌,这分明是世上最不争的事实。
    如果不是皇帝仍在位,光凭一个宋允之,这宋家的天下不知已被寒赋侵吞了几回。
    可偏偏龙椅上的人态度十分明朗,义正言辞地替寒赋陈白,丝毫没有任何的迟疑。
    仇红默了片刻,若她没记错,这还是头一回,宋允之以太子的身份,在众臣之前,维护寒赋的声名。
    寒赋并不拥护宋允之,也不属于太子党,同东宫的关系,自然极为淡薄。但不仅是对宋允之,寒赋对皇子们一视同仁,无论谁做皇帝的接班人,他向来不过问不干涉。旁人以为他是明哲保身,但在仇红看来,无非是因为在寒赋心中,除他自己以外,谁都不配坐上那九龙至尊之位。
    可偏偏是这么一个野心昭然若揭的人物,宋允之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要堂而皇之地为他陈白。
    苦衷真是一个将“无可奈何”诠释到极致的词。
    哪怕是贵为太子,也要因顾忌寒赋手里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柄”,而小心翼翼,陈词斡旋。
    仇红有些头疼,不过托诸事太平的福,常朝很快便散了,仇红的筋骨也跟着松活,但这些视儿女如命的朝臣仍不肯轻易放过她,三两地追上来与她“客气”相谈。
    仇红不善言辞,便将与之斡旋的事留给得力助手周观来做。
    正打算快些逃掉这场面,身后却传来一声叫喊。
    “将、将军留步。”
    仇红以为自己听错,但仍转身寻人,只见视野之外,叶公公一路冲她所在趋步而来,像是一直在寻她般焦急,她当即反应过来,忙迎着叶公公所在而去。
    她步子大,人又走得快,几步便找对了地方,叶公公感激她此举,忙躬身行了一礼,喉咙匀平了气,方道:“将军,殿下有请。”
    ***
    散朝,宋允之便换下锦袍,素衣在身。
    自皇父回鸾后,他作为太子的日常仍如旧,白日几乎不得闲。
    于是少了很多的空隙自顾,也少了很多心思去顾一顾明明近在咫尺的仇红。
    就像现在,人虽到了后殿,但六部往来的奏章文书不断,轻重缓急纷繁复杂,全然一个混沌的乾坤。他躬身伏案,人的精神被入眼的字目搅得有些混散。
    叶公公侍奉在他身边,有些疼疚地替他安神,却没起什么作用,宋允之的面色还是淡得吓人。
    叶公公急得乱转,要去寻太医诊脉,宋允之面色淡然地将他拦下来,只道自己无妨。
    他知道自己的症结在何处。
    于是微闭了眼,轻声道:“领将军来见我罢。”
    仇红迈步进来的时候,宋允之并未抬头。
    他知仇红为了不打搅他,会刻意放轻步子,屏息凝神。但他就是能感受到她。感受她身上那股独有的,属于天高云淡的旷野气息,琉璃熏炉传出的淡香被瞬间冲散湮灭,嗅入鼻中,简直令他灵台滚沸。
    她总是令他很舒心。
    宋允之舒展了眉眼,手中的笔墨行得更为舒畅,看上去并未对仇红的到来有何反应,实则在仇红还未走到他跟前来行礼的时候,他便先一步止道:“将军免礼。”
    仇红意料之中地轻“啊”了一声,旋即真的不再行礼,在他面前盘腿坐下。
    却还是顺嘴一句:“殿下万安。”
    这一声令宋允之的心神彻底地开阔。
    他同自己妥协,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看看她。
    不看还好,真得抬起头看见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宋允之才发觉这相思入骨,烧得他浑身都发起痒来。
    仇红穿朝服时与平日不同,棱角虽柔和,眉眼却还是冷淡,可看着自己的时候,那零星的光点动人,隐在长睫之下的神色悦然。
    这一幕,四目相对,宋允之说不清是爱欲更多,还是单纯的怜惜更多。
    但总之无论如何,他现在心乱如麻,奏章是半个字再看不进,于是搁了笔,理所当然地与仇红对视起来。
    仇红却显得更正襟危坐了。她是个绝不逾越本分的人臣。对于宋允之,她总是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但凡是奏本文书上的字,都不会拿眼去看。
    宋允之喜欢在这时候见她,因为这样仇红就没法拿别的东西搪塞,只能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
    哪里都逃不掉。
    看得久了,仇红觉出点不对劲来,于是微微眨了眼,道:“殿下的腿疾如何?”
    “将军行课可有疲乏?”
    却不想异口同声。
    为了不使两人再度沉默,仇红先回了宋允之的话:“昨日只是学生试炼,累不着我一星半点。”
    “途鸣没给你惹麻烦?”
    仇红警铃大作,忙否定:“没有。”
    “是吗?”宋允之被她这副认真说谎的模样打动,忍不住浅笑,“我听闻他桀骜不驯,对将军你很是不尊啊。”
    仇红不太想提如此丢脸的事,忙扯开话道:“殿下叫我来可是有事?”
    哪想宋允之根本不肯轻易放过她,仍道:“他做了什么?”
    仇红打定主意不答。
    宋允之放软声线:“可有惹你不快?”
    仇红仍不做声。
    宋允之也不着急,又拿起方才搁下的笔,一边抬手往工部请求拨款千两的奏章上写了一个“准”字,一边继续问仇红道:“让你受委屈了?”
    仇红面色一滞,竟从宋允之这话里听出几分打趣,可偏那人的面色仍正经,瞧不出半点端倪,让她一时心乱,忙辩解道:“没有。”
    “一切都好,殿下不必费心。”
    宋允之只是轻抬一眼看了她,没管她话里几分真假,只道:“我会处理好他,旁的你不用放在心上,这样可以吗?”
    也不管仇红答好还是不好,宋允之便断了这话题,状似无意地开口道:“皇父今日称病回华清宫休养,我本欲为父亲侍疾,吴公公却差人回话,说父亲身边已有薛延陀的神女伴驾左右,让我不必操心。”
    “却没想到这神女除了窥探天机的本事,竟还能妙手回春,行扁鹊之能。”
    仇红对皇帝如何不感兴趣,却能听出宋允之话中的无奈,但她也不好贸然开口为他解愁,只能话锋一转,道:“殿下真的信‘窥探天机’这一说?”
    宋允之淡笑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鬼神之说,宁信其有。但这神女,的确太过莫测了。之前,我也多有疑虑,不过...她好像真的说准了一事。”
    “何事?”
    “就在昨日,她说宫中会接连有喜,天降祥瑞。”
    仇红顺着他的话说:“殿下以为,会是如何的祥瑞呢?”
    宋允之抬袖饮了口茶,不知为何,一双眼也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仇红只能看见他耳尖渐泛起血色,却不知他因何突然如此。
    于是好奇更盛,“所以,是什么祥瑞?”
    “嗯...允之以为,祥瑞已入我殿中。”宋允之语声平和而温软,抬眼对上仇红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所以不再求其他。”
    品茶时间到,请有序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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