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使齐朔的意识混沌,感受到身上的动静,他烧得通红的眼睛,短暂地睁开,大概地看一看外面的动静,便又陷入了昏迷。
    模糊的视线中,映见的是韶声尖尖的下巴。她扬起的脸,在帕子的遮掩下,只露出隐约一小段苍白的弧度;脆弱的脖颈,似乎轻轻一折就断了。
    但韶声并不知道。
    “看什么看,起来!”韶声又一脚踢过去,将齐朔靠在墙上的身子踢歪过去,却没有一点反应。
    ”死了?烧糊涂了?“她用帕子包好了手掌,弯下腰去探他的额头。
    她不想让手上沾到一丝一毫的脏污,因此包得格外仔细。
    韶声对医术一窍不通,装模做样地查探一番后,只摸出了齐朔皮肤滚烫,但人还有气。
    终于,她站起身,除下手上包着的帕子,随意掷在地上。
    “没死,找个医馆把他送过去。”韶声转身,吩咐身后的紫瑛和张大。
    紫瑛还想再劝:“小姐,这不妥,我们还是快走吧。”
    张大却有别的想法:“小姐,这人身形高大,我一个人抬不动。找人来帮忙,需要银钱,我不过是个车夫,工钱很少,小姐行行好,给我点银钱吧。”
    他生得又高又壮,一打眼看上去仿佛一座黝黑的铁塔,平日在府上,颇有些力气,此时却同韶声抱怨自己搬不动。
    “要多少?”
    韶声在荷包里摸索,摸来摸去,只剩下几颗银角子和一些碎铜板,加起来差不多三两。
    她在家中不受重视,因此月例也不多,一月不过一两银子。她还要维护与外府小姐的关系,办宴赴宴都要花钱,开销不小。尤其是方才从梅府回来,送梅允慈的礼物,价值不菲,花去她不少。
    “这么多够不够?”她掏出所有的铜板,递给张大。
    张大点了点数:“这……似乎还有些不足。”
    “那你全拿去吧。”
    韶声直接把荷包递给了他。
    张大躬起铁塔一般的身躯,笑眯眯地接过:“多谢小姐。”
    最后,他拿着韶声的钱,找了外面的几个帮闲,把齐朔抬上了马车。
    马车载着人向医馆行去。
    这是城南唯一的一家的医馆,很小,布置也简陋,里面只有一个大夫坐堂。
    大夫伸手为齐朔把脉,眼睛滴溜溜地转过一轮。
    “这位姑娘,病人的病情实在不轻,高热持续太久,已经伤及根本,需用老参佐以白虎汤,冲散一些白虎汤的药性。退过热后,还需用老参吊着,慢慢将养才能恢复七八成。若是一味下猛药,恐会伤及病人神智。”大夫拱手同韶声行礼。
    “好,那我把他寄在你这里,让你暂时代为照看,是否可以?”韶声问。
    大夫答:“这医馆只有我一人,若是代姑娘照看病人,还要另外请帮工来,实在不妥,还是请姑娘将人带回去静养,我每日上门诊治一回便好。”
    韶声哪有地方给齐朔静养。
    “无妨,你去只管去请人,我为你出钱。”她说。
    “既然姑娘执意如此,那便将此费用,一并算在诊金及药费中吧。这帮工需粗通医术,因此会稍贵些许,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可以。”
    “我看姑娘年轻,便少算些,只先收十两,解了这位公子的热疾,至于以后调养的药材,姑娘可慢慢筹来。”
    “我身上没有现银,你看这个金钗可否抵了药费?”
    韶声从头上拔出一支金钗。钗上用金丝缠着芙蓉,芙蓉以红玉做花蕊,花间立着金丝编成的蝴蝶,稍有动静,便会轻轻摆动,栩栩如生。这支金钗十分贵重,是韶声专门为去梅府赴宴选的,也是她非常喜欢的物件。柳府是清贵人家,不喜女儿佩戴金银,嫌其流俗且奢靡,更爱玉石等朴雅之物。因此,这钗也并非从府中而来,乃是韶声向母亲恳求许久,才在瑞宝斋定下来的。
    但医馆的大夫却面露为难:“此物虽不凡,但于我实在无甚用处。姑娘不在家中为这位公子延医用药,定然是有难言之隐。我若将此物拿去当铺,未免惹人怀疑。若拿去融了金珠子,勉强也能抵了这十两银子的费用。只是我看,它应当是姑娘的心爱之物,若是融了它,姑娘可不能反悔。”
    “你用就是。”韶声咬牙同意。
    “姑娘客气。”
    安顿好齐朔,韶声又想起方才大夫说过的话,总不能把人总放在在医馆里,要找个地方让他呆着。
    经过张大与大夫轮番要钱,她很知道他们都指着她的钱。
    故而,她熟练地取下一双耳坠,并头上几支副簪,将它们都交予紫瑛:“寻个日子,把这个当了,再去在城南找个合适的院子,悄悄赁下,不要声张。”
    “就在这几日吧。”韶声又补充,“要是缺人手,便找张大帮你。你们今日都见了那尸体,也把人搬来了此处,想必不会互相告发。”
    “是!小姐。”紫瑛喜气洋洋地接过。
    这对金红的耳坠,及零碎几支小簪,与方才的金钗同属一套。也是以轻细的金丝编成芙蓉,再以红玉缀在花心。
    虽不够买下一处京城的房产,但赁个一年半载,确实绰绰有余。
    紫瑛当了这些,帮韶声办完事,还能自己留下不少银钱。她当然高兴。
    紫瑛应下了差事,医馆也收留了齐朔。
    此间事已了,马车又辚辚地载着韶声回府了。
    路上韶声得了空,倒是想起了今日梅府宴会上的事情。
    严格意义上,宴会主人梅允慈并不是韶声的朋友。
    她是梅次辅的孙女,在家中行三,因着祖父的荫恩,人都客气称一声梅三小姐。
    如今齐之行倒台,梅次辅自然是阁臣中头一位,梅允慈在京城闺秀中的地位,更甚从前。
    是韶声巴结的对象。
    就譬如说,韶声甫一入席,梅允慈便将她招过去,兴师问罪:“柳二,柳韶言不来?”
    “她说她病了,来不了。”
    韶声没完成她的吩咐,因而回答沉闷而干涩。
    她低着头,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翳,看向膝上,双手一下一下地扯着帕子。帕子上绣着几朵杏花,中规中矩,普普通通,针法规整,花型却失于呆板,是她自己绣的。
    她说话时习惯垂着眼睛,不看人。
    “说病了就是真病了?她找借口你就信了?”梅允慈抬高声音,不满之意很明显。
    宴上其他的姑娘听到动静,陆陆续续地围过来,簇拥着梅允慈,都来看韶声的笑话。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嗤笑出声:“噗呲。”
    这些小姐们虽然也巴结梅允慈,但巴结与巴结,跟班与跟班,也分高下。
    韶声就属于最下之流。
    宴上的闺秀与她关系都不好。她们觉得她性子古怪,甚少说话,连带着面相也郁郁,看得人不高兴。
    而梅允慈本人也看不上她。
    韶声能挤入她的交际圈,做她的跟班,原因是柳韶言。
    梅允慈喜欢齐朔。
    所以记恨他的未婚妻柳韶言。
    韶声是柳韶言的堂姐,能提供些柳韶言相关的消息,方便梅允慈针对她自以为的情敌。
    今日宴会,梅允慈非要韶声叫柳韶言来,就是准备给她点颜色看看。
    原因当然还是齐朔。
    柳韶言竟然在圣人降罪的圣旨到达齐府之前,求太后为自己出头,退了婚。
    此事让梅允慈难以接受。
    齐家遭难,齐朔殁于齐府大火,柳韶言却无动于衷,说甩就甩?
    所以,韶声没将人叫来,当然惹得梅允慈不快。
    至于为何柳韶言有这般神通广大的本事,要从她的父亲,也就是韶声的叔父说起。
    叔父柳举,以文才誉满士林,得圣人青睐,刚点过进士,便赐官吏部给事中,有时也兼任刺史,代替天子巡下。官职虽不如父兄,却行监察百官之责,乃天子近臣。
    柳韶言肖父,小小年纪,才名便在京中闺秀中雀起,得了宫中太后的青眼,进而与几位公主交好;也因容色殊丽,乐于交际,有其父的名士遗风,不拘男女大防,颇受适龄郎君的欢迎。
    又因上述种种,与齐首辅的幼子齐朔有了婚约。
    有一旁看热闹的姑娘,见韶声久久不言,忍不住开口拱火:“柳二,你看看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身形样貌不出众也就罢了——可穿得是什么?凭你之姿色,大概只能穿这些衣裳了。穿这样的衣裳,却戴着与之不相衬的贵重首饰。一看就不怀好意。难怪今日使唤不动柳韶言。要我是柳韶言,也看不上你这个堂姐,当然——也不会听你的话。”
    韶声身着一袭绀紫的外裳,下身是石青的裙子,皆绣着祥云仙桃等物,颜色老气,花纹也老气,宽宽大大,显得人十分臃肿。再安上她一贯不善的脸,仿佛是装在少女皮囊下的怨愤老妇。
    至于贵重的首饰,则是她为齐朔当掉的那套。
    但说实话,韶声并不丑。
    只是她的容貌,能让人记住的,除了苍白的脸,就是一双半垂着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遮住瞳孔,目光阴沉,定定地盯着一处看,免不了让人觉得不适。
    说话的小姐被韶声这样看着,心里发怵:
    “看我做甚?我说错了吗?你也就只有看我的出息了。”若非柳二攀附上了梅三小姐,没人愿意理会这人。
    “我本要强架着她来,”韶声终于出声为自己辩解,眼底的阴郁之色更深,声音里多了些不平的恨意,“可她病得太真,连祖父都惊动了,着人里里外外的照看着,我没办法。”
    “哼。”梅允慈冷嗤,“柳二,你们可不愧是一家人,找借口的本事都一样。”
    “你是她的姐姐,请她赴宴是关照她,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你再做不好,以后就别来了,梅府不欢迎废物。”
    梅允慈拂袖起身,就要离开。
    “大夫说她思虑过多,心中滞涩,故而突发头疾。”韶声扯住她的袖子,急忙解释,“我看跟齐家退婚,对她打击颇大,不过是在我们面前,硬撑着面子。这头疾多半是真的。”
    “当真?”梅允慈半信半疑,又坐了回来。
    “要是装的,也难为她了,为退婚费尽心思,声名必然大不如从前。”韶声补充,声音里有阴阴的笑意,“齐犯欺瞒天子,贪污朝廷赈灾饷银,却尤未满足,又横征暴敛,致百姓蒙灾,各地匪患四起,罪证确凿。她再怎么撇清,做了许多年的准齐家妇,又与那贼子齐朔时时往来,再怎么也洗不干净的。”
    “那谁知道?你们柳家本事通天,我听说,当日齐首辅还未进宫,太后便急出一道懿旨,帮柳韶言退婚,把齐家甩得一干二净。司礼监出来的圣旨,还不及你柳家退婚书到的快。她只不过是哭一哭,装一装,便无事发生了。”提到齐家,梅允慈的火气猛然又上来了,一下变了脸,连着韶声一起骂了进去,“看你这整天阴沉呆愣的样子,如此蠢钝,我都想为柳家教训你。”
    柳二这蠢人,竟还在她面前不敬齐家,大放厥词。齐朔这般金骨玉质的人,怎容得如此玷污?
    “是,是。”韶声不知她为何又发怒,只能勉强扯起嘴,低声下气地赔笑。
    回忆到此为止。
    虽然宴上遭了梅允慈一通骂。
    但还好她再未提起与自己断交的话头。
    韶声知道,梅允慈从来看不起自己,她还知道,在梅三小姐的交际圈里,因她在家中行二,她们总以“柳二”的诨名称呼她。“柳二、柳二”地唤久了,大家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巴结着梅允慈,她一能躲在梅三小姐后面,看柳韶言吃瘪,二能借着梅三小姐的势,充充京中贵女的场面。若梅允慈不再理她,她自己无法对付柳韶言,又没有别的朋友,定会落到人人嘲笑的境地,在柳韶言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在家中,祖母重视韶言,父亲也重视柳韶言,小时候母亲还有傲气,压着韶声努力,让她与韶言争一争,等韶声年纪渐长,她也看清了,认命了。
    韶声与梅允慈一处,虽被人呼来喝去,但有机会给柳韶言找不痛快,她便觉得痛快。
    如今齐家倒台,齐朔生死不知。这让她心里也升起一股隐秘的痛快。倒的好!总算是叫她等到报应了。
    真是苍天有灵,听到她的心声。最好让她的讨厌的人都倒霉!
    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心胸狭窄、无能、胆小又恶毒的人。
    她心里清楚得很。
    所谓什么苍天,什么报应,不过是她没办法报复,只能在心里咒骂,所以才自己给自己找台阶。
    如今柳韶言患了头疾,若是这头疾能再长些时间,再也好不了,缠绵病榻一辈子,或者干脆死掉,就最好了。韶声又想。
    听祖母与母亲讲,柳韶言为了退婚,在太后面前跪了许久。她怎么就没跪出毛病?韶声又有些遗憾。
    柳韶言才不会同她讲这些。在人前,她从来都是聪慧知礼,人人喜爱的宠儿。就连长辈讲这些与韶声听,也不过是在怜惜她们柳家的明珠,要吃这遭不必要的苦。
    那韶声就更不乐意问了。
    怎么就让她成功退婚了?怎么什么都让她如愿?她什么都好,衬得韶声什么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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