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
    院外有叩门声响起,打破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
    韶声逃也似地起身去应门:“请问,阁下找哪位?”
    “元贞公子在吗?”来人探身进来。
    韶声不解:“阁下是?元贞公子又是?”
    来人上下打量了,忽然笑道:“这位便是元贞公子的主家吧?我是这房子的主人,今日来询问房契之事。不知夫人是否备好了元贞公子的身契,可否与我一观?有了这身契为保,我与元贞公子私下签的房契,才能真正作数。”
    什么夫人?什么房契作数?韶声愈发迷惑,草草回过房东:“招待不便,实在抱歉,阁下请在院中稍后。”
    她提着裙子又小跑回房了,连房东的身份都忘了验。她不知道说什么。
    紫瑛暂时不在,她只能抓住齐朔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韶声扯住齐朔往外走,边走边质问:“为何房东叫我夫人?房契是怎么回事?”
    质问是为了先发制人,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心虚被发现,在齐朔面前露怯。
    好在房东确实是真房东。
    他见齐朔露面,眼睛一亮,心里总算踏实下来:“元贞公子,如今夫人来了,身契的事情可不能再拖了。“
    ”夫人将这身契借予我,再等有空的时候,请保人做个见证,我才能安心将这宅子赁出去。”他又转身对韶声说,“我知道夫人难处,与元贞公子私下相好,不能招了官府的眼,只能与我立私契。但我也要图个心安,若是被官府查到了,也有解释。”
    本朝律令,所有房屋及居民,皆需登记造册,方便统一管理。但租赁之事,入官府之册,要额外交些银钱,充作官爷的茶水费。且因城中人头查验,多使路引文牒,百姓私立房契,不会影响官府办事。因此便有不想交茶水费的人,找过保人,立下私契,也能做成一幢生意。京城府台素来会收些好处,对此事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韶声听明白了,齐朔便是与房东签了私契。
    除了此事,她还知道了,齐朔自称元贞公子,跟房东说,是她在外头养的小相公。
    无怪乎将她当作成了亲的妇人。
    “主家今日来得匆忙,未曾携带奴之身契,麻烦阁下三日后再来一趟。”齐朔突然开了口。
    他脸上挂着恭谨的笑意,对着房东,虽是一副柔顺婉转之姿,但身形仍然挺拔,别有一番出尘气度。
    房东却望向韶声:“夫人的意思是?”
    韶声迟疑地点点头。她不过是一个闺中女儿,性格又孤僻,哪里与外面的人打过交道。
    事已至此,齐朔的账等下再算。反正她自己又不能和房东立契,索性按着齐朔先前的说辞,定好这私契,把房东应付过去再说。好过她硬着头皮与人打交道。
    “叨扰夫人了,三日后我再来。”房东得到了韶声的保证,拱手告辞。
    “现在可好了,我去哪里给你变出一份身契?”韶声责怪道。
    “京中有一异人,擅仿字画,他也做伪制身契的生意。”齐朔却不慌不忙。
    他气定神闲的态度让韶声十分不满。
    “齐府的少爷,见闻广博,交际广泛,既然知道这么多,你怎么不早去?非要等房东催促到我头上。”韶声学着他波澜不惊的语气,阴阳怪气,“哦——原来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怕遇见旧识被抓。而且——没有钱。“
    ”我说的对不对啊?元贞公子?”
    讲到此处,她突然提高声音斥责:“不要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还当你是齐家的贵公子?你也看到了,房东只认我,都不将你放在眼里!而且是你自己对房东说,你是我养的相公,还在他面前装出一副堂子里的样子。”
    “主家未曾携带奴之身契——我学的是也不是?”韶声捏着嗓子,拖声拖调,翘起了兰花指。
    “既然到了这份上,你就不要再给我拿腔拿调!要听话,要懂事,你刚才那样子,在房东面前,做得不是很好吗?”
    斥责过后,犹不解气,又啐:“叫你做家奴,宁死不屈,装得好像是什么性烈的贞女。结果背地里却对人说,你是被人养着的相公。相公比家奴高到哪里去?以色侍人之徒,人人都看不起,还不如家奴!呸!”
    齐朔不理会她。仍然如松如柏地立着。
    油盐不进!
    韶声气得踢了他一脚:“说话啊!哑巴了吗?”
    不止。她还从袖中掏出了另一个荷包,狠狠地向齐朔面上掷去:“拿好你的钱,等紫瑛给你找来了小厮,自己去跟他商量办法,把身契的窟窿补上!如果不嫌命长,就不要让人发现了!”
    荷包颇有些分量,齐朔躲闪不急,擦过他的额角,擦红了一片。
    “知道躲!怎么不知道说话!”
    “元贞谢谢小姐。”齐朔面色不变,弯腰拾起落在地上的荷包。末了,还学着韶声方才学相公的模样,虚抚过伤着的额角,唇角噙着浅笑,盈盈行过一礼。
    “钱拿到了就滚到外间去,别挡在这里,影响你小姐我的心情!”韶声开口轰人。心里不禁埋怨,紫瑛怎么还不回来?死丫头跑哪里躲懒去了?
    齐朔依言离去,还贴心地为韶声关上了里间的门。
    看他终于走了,韶声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后悔。
    她后悔把荷包给他了。这只荷包并非她平日使用的。平日里的那只荷包,已经转交给紫瑛去置办笔墨了。而这只荷包,是她怕日常开销不够用,放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里面装的虽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银钱,但也是她一直以来积攒的,不是一笔小数目。如今全给了齐朔,让她的安全感少了一大块。
    罢了,给都给了,大话也放出去了,要回来未免太丢人。
    日后再多攒点便是。
    现下房中只剩韶声一人。
    她百无聊赖,从新买的话本堆里又抽出了一本看。这次,她避过了那恼人的春宫图册。
    话本中讲的是狐狸与书生的故事。
    狐狸把窝安在赶考的必经之路上,专门盯着那些贫寒的读书人,每遇到一个,便变作美女,资助他学费路费,并留下信物,定下婚约,约定考中之后践约。
    最后,真叫狐狸蹲到了一个有大造化的书生。
    书生与狐狸结亲之后,官越做越大,福泽一方百姓。狐狸也因此有了功德,在书生百年之后,受点召成了地仙。
    话本里的狐狸捞着了个好书生,沾了书生的光,得了善终。
    而自己呢?
    莫名其妙救下的人是钦犯,别说沾光了,她还要费心藏着他,稍不注意就要连累自己。
    这钦犯还不服她。估摸着心里仍看不起她。
    韶声不禁有些沮丧。
    不过,至少她还能羞辱他,甚至骂他,他不服归不服,但尚算有效。
    对旁人,她只敢心里不满,唯有对他,可以尽情表达出来。
    也不算全亏。
    他是她的家奴,她管他怎么想?
    待紫瑛买完笔墨回来,韶声吩咐她再去给齐朔买个小厮。
    这却难倒了紫瑛:“小姐,牙行毕竟是做人的生意,人买来也是伺候公子的,不是随便什么物品,还是要随公子喜欢。我一介奴婢,怎么能做主呢?”
    韶声却不在乎那么多:“管他喜欢什么,随便买,便宜为上,买什么就用什么。”他还有资格挑拣了?
    再者,韶声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就算将齐朔叫进来,大概也是看他挂着一张死人脸,一眼不发,无声地对自己抗议。他未落魄之时,这人总是挂着温柔和煦的假面,便是如今落魄,对着外人,假面仍然完美。只是对着她,面上总是冷冷的,也不知这种表情,是真是假。
    “这……若是买太便宜了,会不会有什么毛病?比如身上有什么病,或者手脚不干净……”紫瑛劝。小姐这种随便的态度,实在是不妥。
    经她一劝,韶声觉得有理,仔细思索了起来:“我也没买过人,不会挑选。我院子里的人,比如你,都是我母亲赐给我的。”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自己去选。你把他叫进来。”
    韶声的主意变得很快,现下又要紫瑛去叫齐朔进来了。
    “是,小姐。”紫瑛这回不再劝。
    这里是南城,她曾把齐朔放在医馆里寄养了一段时间。让齐朔出门,只要不出南城,多盯着他,做些掩饰,不叫他多走动,应该是不会叫人发现的。
    韶声想。
    就让他出去这一次。
    正想着,齐朔人已到了面前。
    韶声也不指望他同自己打招呼,直接开口命令:“你等下跟着我们去牙行,给你挑小厮,记得遮掩一二,不要叫人发现了。”
    齐朔收拾得很快。他换了身翠绿的锦衣,衣襟不规整地散开些许。青丝半挽,搭配那张美貌多情的脸,当真像位容色明丽,气质清冷的相公了。
    韶声远远看到他绿色的身影,本打算嘲笑讥讽一番,说他相公学得相当不错,难怪不愿做家奴,却赶着做卑贱的相公。
    等他走到近前,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平常说话,她不过只是避开齐朔的眼睛。而此时,她的目光不小心落在齐朔微微敞开的胸膛上,耳朵当即热得发烫,连头也不敢抬了。
    “走。”韶声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她抬脚就往外走去,脚步很急,有些横冲直撞的意思。她要与齐朔保持距离。
    稍微靠近些,她便能闻到他身上刚熏好的脂粉香气,她甚至觉得,脖颈处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动静了。
    全都使她晕头转向。
    牙行之行颇为顺利。
    一路上,所有人都以为齐朔是韶声养着的小相公。有好事者,对着韶声赞叹不已,对齐朔却是言语调戏,甚至还想要上手。
    韶声哪里见识过这等阵仗,整个人都紧张得僵硬了起来,只会尴尬地牵起嘴角,小声说谢谢。袖子里藏着的手帕,早被攥得不成样子。
    至于齐朔,他的假面挂得稳当,和和气气,不动声色地避过了这些。
    韶声钱不够,只买了一人。人是齐朔挑的,她为他取名为元宝。
    元宝便成了齐朔的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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