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点半,江鸿在黑暗里,跟着救援队的车辆,慢慢地开到了拉萨,天蒙蒙亮时,终于进了城。
    “呼,”江鸿说,“胜利啦!”
    “恭喜,”陆修说,“挑战成功。”
    江鸿笑着凑过来,抱了下陆修。从布达拉宫前经过时,江鸿有种不真实感,人生第一次走完了318,虽然有磕磕碰碰,却终于成功了。
    他在布达拉宫前停了一会儿车,与陆修隔着窗户眺望。
    “人类确实很了不起。”陆修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句。
    “嗯?”江鸿怪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我只是个小白……”
    陆修坐回副驾驶位上,说道:“不,这是我第一次,在地面走完这么长的一段路。项诚说得对,人的一辈子不长,却很坚韧,仿佛什么都能做到,哪怕与天意对抗,也无所畏惧。”
    巍峨的山峦被开辟了道路,无数人类穿梭于这宏大的天地之间,作为万物之灵,他们既渺小,又显得伟大,仿佛能克服一切的障碍与困难,哪怕只有短短的不到百年寿命,却展现出了极大的坚韧性。
    两人去还了车,收拾出两个行李箱,江鸿直打呵欠,实在坚持不住了,与陆修去住酒店,睡得天昏地暗,但少年人的体力总是很好,一觉醒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清晨起来时,除了头有点疼……江鸿摸了下自己额头,好像在发热。
    “我是不是高原反应了?”江鸿说。
    陆修也摸了下江鸿的额头,说:“不太厉害,先休息几天吧,别开车就行。”
    江鸿道:“咱们今天要去羊湖。”
    陆修:“下次吧。”
    江鸿固执地说:“不,说好的,我不想耽搁。”
    陆修见江鸿不算太严重,高原反应在白天会得到稍微的缓解,便没有坚持。于是江鸿打了辆车,与陆修前往羊湖。
    前往羊卓雍措湖的一路上,陆修近乎全程沉默。
    “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江鸿说,“有什么感觉?”
    陆修没有回答,突然反问道:“你的白塔呢?”
    江鸿讪讪道:“忘了。”
    陆修露出了难得的一点点笑容,江鸿总觉得他在揶揄自己,也许在想:你看吧,你根本不是来看白塔的。
    司机问:“小哥是这里人?”
    “算是吧,”陆修说,“很多年没回来了。”
    江鸿与陆修坐在后座,虽然脑袋还在嗡嗡地疼,却又兴奋起来,凑到窗边,问道:“这里和以前一样吗?”
    “变化很大,”陆修答道,“快认不出来了。”
    “到喽,”司机说,“这里就是。”
    “我们自己坐车回去吧。”江鸿结了车费,笑道,“谢谢啊。”
    江鸿想与陆修在羊湖畔多逛一会儿,便只包了来程车,但这里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甚至曾经做过的那个梦都不一样。
    梦里的湖泊平坦犹如宝石,真正的羊卓雍措湖,则是被起伏的小丘陵所包围,犹如一个盆地般,下车处是在稍显狭长的其中一面。隆冬季节,羊湖靠岸处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大部分区域则不封冻。
    高原的天空是如此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天顶,天空半是晦暗的层云,阳光犹如金柱般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下来,落在湖面上,像一道道圣光,光芒所照的不规则湖面上,又像闪烁着金粉写就的发光符文。
    陆修下车的那一刻,便朝羊湖快步跑去,江鸿不敢追,只能跟在后面慢慢地走。
    湖畔围了“禁止靠近”的立牌,还拦了警戒线,旅游淡季,附近都被限制进入了,但陆修没有搭理这些牌子,越过警戒线,径直走进羊湖。
    有人在岗亭处喊了声陆修,陆修回头,用藏语大声地回答了他。
    那人便不再管他,挥手放他过去了。
    “他说什么?”江鸿对逾越“禁止进入”处有点怂,说,“要么咱们别靠太近吧,毕竟是圣湖。”
    陆修答道:“他说这里现在不能进,我说羊湖是我的出生地,他就不阻拦了。没关系,走,跟我来。”
    陆修到得坡下湖畔,与江鸿沿着湖边的路,慢慢地走着。
    “你看湖面。”江鸿说。
    陆修停下脚步,说:“当初我就在这里度的天劫。”
    湖畔有几名藏民,拿着转经筒,正在沿湖磕等身长头。
    阳光落在湖面上,江鸿仿佛看见了一个发光的符文,但很快,它便消逝了。
    “我帮你拍张照吧?”江鸿打开相机,说,“这张照片,你一定要留很久很久,一直留到我不在了以后……”
    “一起拍吧,”陆修说,“我想和你在这里合个影。”
    “好。”江鸿答道,请过路的两名男性藏民,帮他们拍了张合照。
    其实陪你回家的人,应该是袁士宇……江鸿看着照片,心想。但他什么也没说,照片上的陆修帅极了,自己也不错,在他们的背后,全是太阳落下来的光,照得羊湖犹如金海。
    “走吧。”陆修说。
    “这就走了?”江鸿看了下时间,不到一小时。
    “也没多少可留念的,”陆修说,“看过一眼就够了,让它留在心里。”
    风越来越大了,上来的路上,下起了小雪,停车场附近的车都走完了,江鸿到岗哨前去问,岗哨却也没了人。
    下午三点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藏冬天天黑得很早,雪越来越大,江鸿必须徒步走到一公里外的车站去,搭车回拉萨。
    “怎么下这么大的雪?”江鸿说。
    陆修道:“暴风雪要来了,我带你飞回去?”
    江鸿摆手道:“拉萨人太多了,坐车回吧。”
    顷刻间暴风雪一起,铺天盖地,前方连路也看不清楚,江鸿被风吹得快站不住,只能让陆修走在前,自己躲他后面。
    “附近有个村庄!”陆修大声道,“要么去那里?”
    “什么?”江鸿茫然道,“真的吗?”
    他的羽绒背心上全是冰晶,陆修没有再说,搂住他的腰,飞了起来,在防风结界下,江鸿总算好点了,他抱住黑龙的角,看见大地上白茫茫的一片,他们仿佛在浓雾里穿行,看不见一切景象。
    这一次很快,不到一分钟时间,黑龙便降落下来。
    那是一个藏民聚落的村口,陆修以手臂为江鸿挡着脸,半拖半抱,带他到一栋建筑前。
    “这村子还在。”陆修说道。
    “这是哪儿?”江鸿问。
    陆修敲门,迎出来一个中年人,大方地让他们进去躲雪,陆修说了几句藏语,似乎是解释他们的处境,中年人便换用汉语,朝江鸿说:“欢迎!欢迎!来了就是朋友!来来,坐下喝茶!”
    陆修也改用汉语,说道:“谢谢,我也是听说这里有村庄。”
    这是村长的家,藏屋从外面看上去不大,里头却很宽敞暖和,村长让他们进来烤火,说:“今天有暴风雪,你们如果看了新闻,可能就不会来羊湖了。”
    陆修说:“我弟弟坚持要来,过几天就走了,怕赶不上。”
    “没关系,没关系!”中年人说,“都是缘分,来,喝点甜茶,暖一暖身体!”
    木结构的房子里,正厅内有通电烤炉桌,桌旁是四围拼好的方条椅,犹如一个下沉的地炕,又有几名青年人,聚集在一起看电视,吃坚果,见江鸿与陆修过来,便给他们腾了位置。
    “谢谢。”江鸿总算活过来了,喝了点甜奶茶,舒服不少。
    村长提着热水瓶,过来给他们加茶,江鸿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们已经有三百多年了。”村长说,“不过能找到这里,也走了很久吧!”
    江鸿点点头,再次表达感激,那几名青年人饶有趣味地看着江鸿与陆修,不时用藏语交谈几声,藏人青年就是这习惯,对人评头论足,半点不尴尬。
    “他们说什么?”江鸿问。
    陆修说了几句藏语,与他们交谈,对方有个青年人会说汉话,便指着其中一人说:“他说你长得漂亮,像他前年跑掉的媳妇儿。”
    三名藏族青年同时爆笑,中间那男人却很尴尬,急忙解释,陆修朝江鸿翻译道:“他说看见你就觉得很亲切,没别的意思。”
    “眼缘。”那被揶揄的男人说道,又连连道歉,意思是不该拿江鸿开玩笑,作为赔罪,给他倒茶,剥干果吃。
    江鸿只能靠陆修翻译,但看陆修的模样,似乎不太想翻译,江鸿便跟着看了会儿电视。这时间虽然刚过傍晚五点,外面天已全黑,暴雪飞扬,狂风呼啸,连带着窗棂咯咯作响,犹如一场灾难般。
    村长家里开始做饭了,几名青年便纷纷起来,准备动身回家,大家互相做拜佛手势,意思是走了,也朝陆修合十,陆修与江鸿便与他们合十。
    那被揶揄的青年男人想了想,走过来,朝江鸿与陆修行了个简单的礼节,说了几句话,笑了起来。
    江鸿:“?”
    陆修:“他叫努·楚臣巴桑,问咱们叫什么名字,请咱们到他家去做客。”
    江鸿:“可以吗?这太热情了吧?”
    陆修:“你想去不?想去就答应他。”
    村长说道:“楚臣家比我这儿暖和,两位贵客可以过去歇一夜,他们家非常欢迎客人的。”
    江鸿大致也知道藏人习惯直来直往,不绕弯不客套,请他们去做客过夜,就是真诚的,于是说:“好的,但实在太叨扰了,于心不安。”
    双方彼此介绍了自己,楚臣知道两人是大学生后,又比了个大拇指,在前撩开帘子,带他们出去,用自己的身体为两人挡着暴风雪。
    “你叫江鸿!”楚臣说,“江鸿!江鸿与陆修!”
    “是——”江鸿不敢大声说话,容易吃到满嘴的风雪,说,“太感谢收留我们了!”
    村子里家家户户亮着黄灯,在一片黑暗的暴风雪中,就像无数个温暖的避风港。楚臣带他们绕过房子,尽量选避风处走,约莫十分钟后,到了家门口。楚臣进门就喊了声,想是让家人准备食物,话语里还带上了“陆修、江鸿”的发音,想是说:“陆修与江鸿来了!”
    “呼。”江鸿感觉脑袋都要被吹掉了,站在门厅,好半晌才缓过来,楚臣忙带他们去烤火,让两人脱鞋。
    陆修也不客气,朝烤炉旁的地座入座,楚臣又做手势,说:“请坐!江鸿!请坐!”让江鸿坐在另一边。屋里的灯开得很亮堂,正厅内挂着领导画像,豪华的五斗柜上摆放着相框,还有不少书籍。
    楚臣给他们斟上酥油茶,不停地说话,陆修便翻译道:“他有个小弟,在成都念书,还没回家,所以觉得咱们很亲切。”
    “在哪个学校?”江鸿说,“民族大学吧?”
    江鸿与楚臣的对话全靠陆修翻译,他知道陆修的脾气不太喜欢一直说,便尽量笑着点头。片刻后,陆修又说:“他们家有姓氏,姓‘努’,是大贵族的后代。”
    江鸿“嗯”了声,楚臣又叫来他的妈妈与奶奶,介绍给两人认识,江鸿忙站起来。楚臣的祖母已经九十岁了,母亲也有六十多,嘱咐他们先坐着歇会儿,便去忙着做饭招待客人,忙前忙后,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没有片刻空闲,让江鸿好生过意不去。
    陆修又道:“他们也很想念小儿子,所以看见中原来的客人,会觉得亲切。”
    江鸿点点头,楚臣不停地朝陆修发问,想了解大学生的生活,陆修便以简单的话语回答了他。暴风雪中,江鸿的手机信号时断时续,给父母报了平安后,彻底断了通讯,便只能放在一旁不管了。
    电视信号也很差,大家于是只能坐着干聊天。通过陆修的翻译,江鸿大致知道了,楚臣的爸爸已经去世了,家里剩下他的母亲、祖母。前年他找了个彝族女朋友,本来想结婚的,但最后分手了。
    楚臣会的汉语不多,只知道“来”“喝酒”“请坐”等简单的词汇。七点时,母亲端上来丰盛的晚餐,手抓羊肉与糌粑、牦牛肉、低度的青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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