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容心头一紧,却没有立刻站起,靠窗的右手继续扒了两口麵,左手却从口袋摸出手机打了一一〇,轻轻蠕动双唇对着通话孔说:「东川町拉麵,有人持枪勒索。」
    那两人过了马路,衝着拉麵店而来。不一会领头那人叮铃一声推开玻璃门,杨子容放下筷子站起来,故作悠哉走近柜台结帐。
    「嘿,杨董,这么晚才吃饭啊,」穿灰蓝色外套的那男子状似亲暱地拍他肩膀搭訕道。
    杨子容感受到身侧遭一个坚硬物事抵住,似在警告他不可妄动。收银机后方的店员正低头数钞,未发觉异样。
    「是啊,」杨子容淡淡一笑,「这么巧。」
    「外头聊?」那男子歪头指着店外的骑楼。
    杨子容手插裤袋,率先走出店外;两个男子尾随其后,灰蓝外套中的那支枪始终抵着他背脊。
    他在店门口停住脚步,「就在这吧?」
    「再往前一百公尺。」抵着他的那男子将枪往前一触,威吓意味浓厚。杨子容循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条暗巷口。
    「我觉得这里就挺好的。」杨子容镇定如常。
    「我想可能不太好喔。」
    「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非得这么神神秘秘。」杨子容笑说。
    那人脸色一沉,「你不要跟我打哈哈,恁爸没有很多时间!」
    杨子容仍东拉西扯拖延;终于男子后方街口有辆巡逻车悄悄靠近,斜对角也有另一辆银灰色休旅车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蜻蜓点水般往这里过来。杨子容眼角瞄见了,缓缓举起双手,微笑道:「就算在这里,你看我还能怎样?我根本手无缚鸡之力──」
    「喂,老霍,」另一个男子惊见持枪靠近的两名警察,才刚出声示警,警察动作却比他还快──
    「别动!」两名制服警员和两名便衣几乎同时接近,四支枪对准了两个男人;趁拿枪抵住他的男人一闪神,杨子容沿着他身侧转了一百八十度,逃出掌握。
    然后就像警匪片里看到的那样,画面十分迷离;混乱之间两个男人少不了尝试挣扎逃跑,却在腹部挨上几记警棍后一一倒地呻吟。直到被上銬带走,前后大概不到三分鐘。
    杨子容随之到了警局,在笔录中坚称这两人是最近盯上他公司资產的黑道,意图恐吓勒索,他全然不知来路;双手却在桌面底下握紧了拳头,以止住微微地颤抖。
    离开警局后,他立刻拨了电话给白鸿砚,约他晚上见面。
    「怎么回事?」白鸿砚当天就从台北赶下来新竹,依约到公园石椅上坐定后劈头就问。
    「蔚晏的债还不出来,债权被立森银行卖给了资產管理公司。」杨子容说。
    「讨债公司?」白鸿砚大吃一惊,「还拿枪去找你?」
    「假的。」杨子容鬱鬱说,拿起手上喝一半的啤酒就往喉咙里灌,「他们非到不得已不会真的持枪,否则不大容易能跟白道坐稳当生意。但说真的,当下我的确担心是真枪,以为自己就要没命。」
    「能报警吗?」
    「债权在他们手上,警方无法干涉,除非像这次给抓到当街恐吓。他若要走民事途径,我也是赢不了的。」杨子容嗟叹,「顺带一提,我后来才发现,沉恪詮以公司名义借款,竟冒用我的签名做连带保证人。」
    白鸿砚睁圆了眼,「他竟敢偽造文书?那责任全赖到你头上,他有什么好自杀的?」
    「阿姨说过他有忧鬱症病史。也或许蔚晏惨赔到这种程度,他想不开吧。」
    「考虑向法院提出异议吗?」
    「没用的。就算能证明贷款文件不是我签的,但他以公司名义贷款,又以公司名义投资,就属公司营运周转金。身为公司负责人,还是得算在我头上,就算公司倒闭了也一样。」
    他又灌了一口酒,停顿片刻续道:「我想是现世报。当年我也模仿过你的笔跡写信给别人,所以这时被人仿造,也是不吃亏。」
    这种时候他还能说笑,白鸿砚却是眉头深锁。
    「我能帮你一点忙,」白鸿砚说,「我虽资金有限,但还能帮你号召一些朋友;若再请瑞涵协助──」
    「不,」杨子容断然拒绝,「我不要你的钱,也不想欠任何朋友的钱,更不能再拿瑞涵的钱。」
    「那你打算怎办?」
    「收掉公司。此外,我还需要你的帮忙。」
    「只要我能帮的尽管说。」
    杨子容将酒罐往石桌上一放,望着空中飘来遮蔽月光的云丝。他略垂的眼角蓄积着迷濛,缓缓说道:「我要开始跑路了。」
    白鸿砚瞅着他,「所以你才跟我借帐户?」
    「对……」
    「那你生活如何?瑞涵又如何?」
    「我会再想办法。瑞涵不是欠款人,讨债公司不会真的对她怎么样。只要过段时间,他们确定我是真的离开之后,就会放弃纠缠她。所以……只能先委屈她一阵子了。」他面色惨然,想到要再亏欠孙瑞涵一波,就觉得难受至极。
    「不过,你要跑路,不知会她吗?」
    杨子容沉默半晌,「知会她,我就走不了了。」
    白鸿砚一时说不出话来。未料最好的朋友竟会走到这一步,心中尽是悵惘。
    接下来几天,杨子容便开始着手蔚晏的清偿程序,付完了员工的资遣费,剩下的资產根本无法补足债务缺口。
    此外,欧庆明更赶在公司正式宣告破產之前,开出了税单。杨子容一见差点没吐血,这税单果真完全无视蔚晏帐户的支出,直接以年度进帐的收入来课税。他向税局提出复查,却心知肚明只会石沉大海。
    「他们紧抓住营收就红了眼,想赚查税奖金,无论如何不肯撤销的,」王映慈黯然说,「看来只能走行政救济了……」
    「公司都要收了,谁有空跟他玩行政救济?」杨子容否决道,「何况这也是一条不归路,行政法官都是白痴,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那我们还能怎么办?」王映慈问。
    「不怎么办。」
    「……不怎么办?公司收了你就有法定继承义务,到时惨的可是你耶!」
    这个问题,杨子容并未回答她,却选择告诉白鸿砚。
    「我现在没有馀力反击,也没钱缴税。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等我捲土重来之时──」杨子容喝着另一罐啤酒,这阵子他每次见白鸿砚时都一定是手上一罐,「我要直接告他滥权徵收。」
    白鸿砚一听就明白,他想直接跳过行政救济的原因,「不愧干过财经记者,才知道这条捷径。」他苦笑。
    这段时间白鸿砚仍不断尝试劝说,希望杨子容採纳他帮忙筹钱为他还债的建议。然而他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白鸿砚素知此人心高气傲,再这样下去也是说不通,只能暗地里为他忧虑。
    多天商议之下,他们研拟了一条出路:白鸿砚会把原本就预计汰换的旧车借给杨子容,给他跑路期间做白牌生意赚点生活费。车仍掛白鸿砚名下,车牌较不易比对到杨子容这个失踪人口资料。白鸿砚的新户头也已经开好,杨子容仅有的财產近日已陆续转过去,这之后他只能以白鸿砚的提款卡领钱。
    就连手机也必须解约,改用白鸿砚名义申办的新号码。
    「还有,生病不能拿健保卡看医生,只能买药;脸书什么的也不能用,不能有任何管道洩露我的行踪。你要和我联络,唯一的方式就是打手机。事实上……这段时间,你是我现有亲友圈中,唯一能联络的人。」杨子容拿着笔在记事本上一条条写下注意事项。
    白鸿砚默默听着,不由得一阵心酸。
    「我说臭虫啊,」杨子容又说,「我这辈子是不是逃不了活在你身分背后的命运?」嗓音涩涩的。
    白鸿砚一怔,不用说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四年前杨子容以白鸿砚的名义写信给钟月,因而与这女孩相知相恋;一年后却是分离收场,只因杨子容始终摆脱不了自己身为白鸿砚「替身」的阴影,更没有自信比得上他俩从小相识的情谊。
    这两个男人都心知肚明,这个结局就是他们共同铸成的。在那之后,钟月有整整三年都不愿与这两个傢伙来往──
    白鸿砚犹疑半晌,才说:「抱歉,子容,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今年夏天我见到了小月。」
    杨子容猛然转头看他,眼神背后颤动的情绪,竟是难以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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