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间里阻隔了外头的冷,点了灯就满室生温。钟月冲过澡,带着馨香走出浴室,坐在梳妆台前梳头;长发泻在桌面,是记忆的长流。杨子容倚在窗畔看她,笑意里尽是温存。
    她从镜中瞥见他的目光,红云浮上双颊,嗔道:「干嘛一直盯着我?」
    「我错过太多年,少看一眼都是浪费。」他轻声说,并移步走向她。
    当他双臂环住她时,她身子微微一颤,却仍在迟疑之后迎向他。他比当年多了几茎白发,直到这样贴近她才看出来;头发有点长,盖住了眼睛;面容还是清秀的,却多了显着的沧桑。
    她闭上眼,任他轻轻解开自己的上衣,让他的唇吻上自己的,然后不再分开。
    他的指尖颤抖着,掠过她柔滑的肌肤,这一刻犹如身在梦中。他渴望了她这么久、这么苦;他曾经拥有过她的爱,却不曾拥有过她的胴体。他原以为这一刻只会是他的痴心妄想,以为他这辈子都註定困在错过她的悔恨当中;没想到她却竟然又出现在他的眼前:娇滴滴、赤裸裸,且毫无保留。
    他于是解放贪婪,整个身子压上来。她半闔的眸子就在他眼前,纤长的睫毛从深邃的双眼皮里窜出,微微颤动着像是要把他勾魂摄魄。她极轻一声低吟,便熨贴着他;以荡气回肠的节奏摩挲着彼此,浓烈得像是恨不得血肉交融。留下吧──留下她吧,用尽全身力量包围着她,也许就能从此留下她。他再也不会允许自己错过她。
    看进她凝视自己的眼,水粼粼得像要滴出水来,他忽然觉得非常幸福。歷经了长途跋涉,困顿颠簸,总算得来这一夜繾綣。这一夜繾綣,已是他许久未有的救赎。
    杨子容三天两头地来,钟月给了他一副钥匙,若工作还没忙完就让他先到她房里等。有时她也过去杨子容那里,狭小的一房一厅,天花板爬满壁癌,房里一无长物,连台电视都没有,简直比她还寒酸。
    她心疼地要落泪,他便拥她入怀。「你怎么受得了?」她哽着声音问。
    「什么?」他将脸埋入她的发丝。
    「这些委屈,」她说,「你怎么撑到现在的?」
    「我也想过放弃,」他静静的,「也差点步上沉恪詮那傢伙的后尘,也许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当初在臭虫面前说的大话,什么捲土重来,什么君子报仇,都只是一场浮云。或许我终究还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你不会的,你比我坚强太多了。」她轻轻地说,「光是孤独就能杀死我。我一个人在彰化,天天为了工作疲惫不堪。我没有自己的生活,也没人相伴,人生也没什么有趣的事,常常觉得我何必活在这世上。然而现在……与你相比,我只觉得惭愧。」
    「这点我们很像,不是吗?」他笑了,「都曾经厌世过。」
    「那是否幸好我们当初没继续在一起?免得手牵手一起去寻死。」她打趣。
    「不,」他搂着她的双臂紧了一些,「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不会想死了。」
    两人在床上挨着,望向窗外的星空,黑沉沉、雾濛濛的,一颗柠檬月若隐若现,嵌在幽森的乌云里。他们知道彼此都忆起了五年多前,在台北和平公园的月色下相偕同行,互诉衷肠的那一天。
    「子容……」她低声唤他。
    「嗯?」
    「你还记得吗……当年你问过我,如果你从不曾代鸿砚哥哥的笔写信给我,我是不是会喜欢上他而不是你。」
    「我怎么会忘?」他轻叹,「现在想起这些,只觉得太幼稚可笑。」
    「其实我想说的是,虽然那时我有些茫然,后来却想明白了。即便写信给我的一直都是他,我也不会爱上他的。」她停顿片刻,「因为当我遇见了你,我还是註定会爱上你。更重要的是,你就不会因为那该死的替身问题而卡住,我们也不会分开了。」
    人生的环环相扣,才导致今日的局面。想到这里,他又是一阵悵然。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你当时为何会这样问我。」钟月又说,「若不是鸿砚哥哥对我吐露实情,我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信一直都是你写的;从头到尾就是你在和我对话,从头到尾都没有白鸿砚这个人。对你来说自尊就这么重要,连我都比不上?」
    「我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有自己过不去的关卡……经歷了这么多事情,从前在意的,现在也不那么在意了。才知当时有多傻,不懂得把握珍爱的事物。」他不断抚着她的脸颊和头发,指掌间全是无限的爱怜横溢。
    「然而在那之后呢?你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都没告诉我?」
    「我自顾不暇,怎能再去耽误你,」杨子容苦笑,「但事实上……也许我内心深处,还是盼着你能等我的。」
    「可你从来没有说!」她霍然坐起,「你要是开口了,我就会等你!可你那时是怎么说的?说得这么哀绝、这么模稜两可,在我看来只是把我越推越远。我也需要你的热切啊──」
    他听不下去了。再听只会更撕心裂肺,因此只能紧紧攫住她,不顾一切盖上她的唇。她紧闭着双眼,泪珠潸然落下;溽湿且滚烫的,是他的吻。
    杨子容觉得钟月和以前略有些不一样了。这并不奇怪,岁月总使人改变──她比从前少了几分天真无邪的气息,但那种抑鬱的质地中,又多了几分沉重的味道。她总说跑了五年的新闻,即使比以前胆大了些,对人群的抗拒其实还在;然而和他在一起时,话却不曾少过,他看得出那是她难得放松的样子。有时他也自以为是地想着,倘若过去一直是他陪伴在她身边,她的沉重有可能就会轻一些吗?
    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许多以前没去过的、来不及去的,都走了个遍。他们去放天灯,嘻嘻哈哈在天灯上写字,一个老伯经过调侃道:「要写一辈子爱你!待会回来我要检查!」走过菁桐车站,她提议要路人帮他们拍照,他答允了,驀然惊觉过去他们竟连一张合照都没有。他驾车带她上阳明山看夜景;台北盆地载着的满谷星光,让她想起他曾送给她的那首歌:「在我居住的地方,我们点着星光;像海潮那样,倾谈一个晚上……」
    杨子容向翁可歆提出重排班表,休假日非得和钟月的重叠。每到假日他们必定要腻在一起;就连平日钟月太晚下班,溜到咖啡厅写稿时也要他在身边陪她。他们对光阴的把握简直像溺水的人紧抓着浮木,一刻都不能放过。彷彿手一稍松,就又要流失彼此。
    钟月的笑容多了,总算抵销一些总是聚积在眉眼间的结。但杨子容看她的眼神却还是有几分凄凄然的。她真的还爱他吗?她现在也像他爱她一样的爱他吗?他其实不敢问。
    她既知他的现况,却没有拒绝与他往来,想是物换星移,她的心态也不同了。漂泊的心灵只渴求一丝慰藉,不求稳定的将来。即使两人耽溺在一起的时光,呼吸的都是几近凄绝的爱恋,却是谁都难以割捨。
    每一夜她在他臂弯里沉沉睡去时,他都还难以成眠。就这样静静看着她覆盖在颊上的长睫毛,随着气息缓缓起伏的胸口,以及落在枕上和他肩上的几綹青丝,就能获得满足。
    即便只是一晌贪欢,对他来说都值得。
    这阵子白鸿砚的事业运越来越好,杨子容和钟月都看到了。
    有新闻奖的加持,他除了接案报导外,也获邀撰写各报章杂志的专栏。而推动他人气水涨船高的,还是他那张脸,以及温文儒雅、条理分明的谈吐──他被几个想要塑造知性形象的电视台,邀请去担任文化行脚和乡里访谈的节目主持人。这类相对冷门的节目,竟也因为他的个人魅力而获得意外亮眼的收视;紧接着更由一位报导者,变身为被报导的对象。
    「哇,鸿砚哥哥的粉丝数竟然这么快就破五万了,」钟月滑着白鸿砚的脸书粉丝专页,看他主持节目的剪影和几则诗情画意的随笔,嘖嘖说道,「不过,其实也不算意外。他一直以来就非池中物……」
    「看来成为名人,真是不得不经营这种假惺惺的东西。」杨子容也凑近萤幕。
    「大势所趋嘛。倒是你,这些年来却恰恰相反,脸书上什么都没有。」
    「你承认了?」杨子容唇角微微上扬,「你一直都在关注我对吧?」
    「我才没有,」钟月抄起枕头就往他头上摜,「我只是非常偶尔地看了一眼;真的只有一眼──就看得出来上面空荡荡的。」
    杨子容笑着闪过了,顺势一把拉住她,钟月重心不稳便跌了满怀。
    「就承认你在意我打什么紧,让我开心一下不好吗?」他附在她耳边说。
    「就不想看你得意。你欠我的可还没完。」她说。
    「到现在还记恨?」
    「到现在还记恨。我会记一辈子──」
    他轻轻抬起她下巴,「要真能让你记一辈子,我也值了。」
    她望进他眼里,那里有些什么在荡漾,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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