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钟月前脚刚走,杨子容就颓然坐倒在沙发上。白天判决确定,他和于瀚程才约好晚上讨论后续事项及对媒体发布消息的策略,却竟然还未跨出门就无预警被人拦截。
    而且还是他始料未及的人。
    不愧是诚报,掌握消息总是快别人一步。他暗暗想着。
    见到钟月他就好像什么计画都顾不得了,没来得及和于瀚程讨论就擅自答应受访,也不管他事后肯定气得跳脚。
    不该在这时候的。他没准备好在这时候见她……
    只是他曾经承诺自己要倾尽全力为这女人做他所能做的。于是他毫不保留,信手拈来,能说的全都告诉了她。
    除了访问内容,他对她的生活没有一句过问──只怕万一问出口,就证实两个多月前他的猜测,那他可就没戏唱了。
    那是在一月初的时候,白鸿砚找杨子容上酒吧,杨子容却说不想花这么多钱喝酒;白鸿砚要请客他坚不肯,于是最后决定约在热炒店,点两三盘小菜配啤酒。
    两人坐在开放式店面的骑楼座位,东拉西扯的间聊。白鸿砚问起还有没有和孙瑞涵联络,杨子容说没有;然后下一秒,他就看到斜对街有两个人走过,而其中一个就是几乎天天縈绕在他心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是钟月,身边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两人并肩而行,并没有靠得特别近或特别亲密,却让他整颗心在顷刻间揪成一团。
    白鸿砚察觉他神情怪异,顺着他目光望去,也是微微一怔。
    杨子容刚张开嘴,白鸿砚就抢先说:「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替你打听。想知道你就自己去问她。」
    杨子容一阵气馁,长长一叹,「你明知我现在不会去找她。」
    「你就应该去,」白鸿砚一脸不以为然,「过了这么多年还是龟龟毛毛的,一点都没长进。连我这旁观者都要看不下去。」
    杨子容捏着压扁的啤酒空罐沉吟,「至少得等我这案子结束。」
    「时间是不等人的,」白鸿砚目光锐利地打量他,「你想要再次错过?」
    「若是这样,那就代表她终归不属于我。」
    白鸿砚翻了一圈白眼,「你现在都离婚了,还有什么好顾忌的?你总是想得太多,怕自己拖累人家。其实要不要和你在一起,决定权还是在她手上,你又何必替她掛虑?还是……」他顿了顿,「你怕的其实是被拒绝?」
    杨子容不置可否,「嗤」一声又开了一罐,闷闷地继续灌酒;反正他的心事绝对逃不过这个多年好友的眼。
    「你要是真心爱她,就为自己搏一回。我能说的也就这样了。」白鸿砚又说。
    这段对话被两个红着脸、来跟白鸿砚要签名的年轻女孩打断。签完名还不够,还要拿出手机来合照。等到两个粉丝好不容易喜孜孜离开后,杨子容便问起白宜晴,引得白鸿砚开始天南地北聊着小女孩的日常琐事,没再追问杨子容关于钟月的事。
    白鸿砚的话,杨子容并非没听进去。只是那天之后他夜夜翻来覆去,几番思量,总是难以下定决心。这阵子以来密集开庭,从法官的态度中,他和于瀚程都渐渐看到了一丝曙光:他们很有可能胜利。
    他还不想以现在的状态去面对她。也许很快,他就可以再往前迈进一步。
    三月十二,判决结果终于出炉:原告所提的事证俱足,税局刻意不计蔚晏销项而滥开税额的作为明显疏失,损害纳税义务人权益,判处退回所有溢徵税额,欧庆明等共四名经手的税务官员褫夺公权。
    杨子容和于瀚程互望一眼,都忍不住嘴角上扬。杨子容目光随即转向欧庆明,欣赏他变成猪肝色的丑陋脸庞,并把这表情好好记在心里。
    离开法庭时王映慈立刻衝过来,扯着杨子容和于瀚程又跳又叫,乐得像发疯似地。杨子容瞥眼见到欧庆明的身影从一旁走过,忍不住开口叫住他。
    欧庆明冷冷地回头。「你得感谢我,」杨子容对他说,「趁你还在人间时给你机会偿还一些罪孽,免得将来到了地下才要还,那就难受了。」
    欧庆明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发一语,转身快步走了。
    「你又何必挑衅他?」于瀚程不以为然。
    「就想出口恶气。况且,我说这些也是为他好。」杨子容笑得张扬。王映慈在一旁也大声附和。
    午后晴空万里。杨子容想起了当年在诚报财经组,对他总是恶言相向、实则相当照顾部属的主管何蓓如;她也曾说过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不过她教训恶质官员用的是笔,杨子容用的则是血淋淋的切身经歷。
    当天晚上,钟月就来敲他的门。
    原本就已念兹在兹,更经不起一次具象化的衝击。一场访谈令他心神激盪,好几次他都想开口问她,那天和她走在一起的男人到底是谁?却又怕听到答案。况且他也不确定自己当下的状态,到底是否有资格问她了。
    他是强行压抑之后,才得以将这些先搁在一旁,拿起电话找于瀚程讨论更迫在眉睫的事——他很清楚自己的新闻见报后,紧接着就是电视台和其他平面记者上门了。
    两天后各家媒体直接杀到他上班的会计事务所。他跟执行长交代状况,对方显得比他还要兴奋:「没问题,没问题,就让他们来採访吧。这以后也可当作我们事务所对外介绍税务案件的经典判例……你真是我们所内的骄傲!」
    杨子容没料到媒体竟然也把白鸿砚扯进来,看到电视上自己和白鸿砚相继出现,还是头一遭,感觉煞是奇特。
    至于税局那边,报导皆指出欧庆明拒绝受访;主管机关则仅发新闻稿表示「非常遗憾」,就没有任一级的长官针对此事露面。
    兵荒马乱的几天过去,媒体热度终于消退。他的下一件事,就是联络孙瑞涵,问她银行帐户,要让税款直接退回给她。
    她在电话里幽幽地说:「那真是恭喜你。我看到新闻了,这段时间你的消息,我都只能从报导里得知……」
    杨子容没理会她的调侃,只关心几句她的近况。
    「你觉得──方燁是个怎样的人?」孙瑞涵忽问。
    「方律师?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吧。」杨子容一怔。
    「你就直说没关係。」孙瑞涵听出他语带迟疑。
    「为何这么问?难道……他正在追求你?」他得先搞清楚状况再做评论。
    「小菁只会一味说她这个老同学多优秀多有才华,关于他的为人根本讲不出什么重点。我想你观察力强,就问问看你。」
    她对杨子容的问题含糊带过,他便有几分了然,笑说:「我见过方律师也才两面,问我怎么准?不过……一个人是不是真诚待人,你从和他的相处当中,就可以感受得到。」
    「噢。」孙瑞涵只草草应声,就结束了这话题。
    税款处理就绪,终于能多放下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
    週六傍晚,杨子容出发前往钟月家附近的小餐馆──他们约好了见面。
    这几日辗转反侧,犹豫不决;然而白鸿砚的话一直在他脑中重复播送,终于还是心怀忐忑地打了电话。听见是他,她虽有几分踌躇,却很快就答应邀约。
    抵达目的地时,钟月早已在餐馆外等他,却不进去,说:「先陪我走走,饭晚点再吃可以吗?」
    杨子容心想当下也不很饿,便答应了。
    两人沿着人行道漫步,钟月默然无语,眉心紧紧锁着,妙目像两潭湖水,深不见底。
    「你怎么了?有心事?」他看出来了,便开口问道。
    「没什么。在想今天交的那篇稿子,怕遗漏了些什么。话说……」她停顿一会,「你今天约我,我有些意外。」
    「怎么说?」他笑问。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找我了。」
    「我知道我的做法并不好,但……我先前给你的那封讯息,说的都是真的。」
    他总算提了讯息的事。钟月转头瞅着他,却没说话。杨子容又说:「我也知道,这时候还来缠着你未免脸皮太厚;并且我自己的阻碍也并非完全清除了。只是,这段时间我确实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就如上回对你说的,这一切也有了很大的进展。因此今天我是带着诚意过来的……小月,」他顿了顿,「你会愿意和我重新开始吗?」
    钟月在街角停下脚步,并未回应。杨子容紧握着藏在口袋中的双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良久,却是一声细长的叹息。
    「子容,」她轻啟朱唇,声音很低,「我……我答应了别人的求婚。」
    过了好半晌这资讯才传递至杨子容脑里。他睁大了双眼,霎时所有话语都哽在喉中,一句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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