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千西干了件大事儿。
    从昨晚到今日上午,东京中心区一直在下大雨。
    气温下降,又有风吹,天上露着点太阳下山的边角料,她整个人的身心,那叫一个五彩斑斓。
    从妓院出来后就挂上的微笑格外讨喜,来此进出的客人感知她的友善,主动和她交礼。
    院子中的水泥路宽阔,可容一辆汽车通过,左手是些进口的灌木花草,右手是本土树木。
    她提着公文包,走在靠近小草坪的这边,绿枫、嫩杏和樱枝都安静地排在对面。
    草坪上几圈四边形的篱笆围着,里面种满各色粉白红蓝的鲜花,配合着新鲜的雨后小草,鲜艳欲滴,颜色格外饱满美艳。
    春节的玫瑰长势蛮横,带刺多叶的枝干歪歪斜斜拼命挤出头来,车子速度快了,难免刮得花瓣脆弱地零落一地。
    几瓣轻飘飘跟着风找到她身上脚下,香气浓郁扑鼻,步履一刻不停,囫囵吞枣一下这人工风景。
    洋折衷的主意不错啊。
    一进别墅大门,正在门口迎接来客的渡边雅美就看见她了,一身浅蓝色印花春季的和服,小步地挪动来。
    瞧这人笑得一脸春风得意,即刻品味出点不怀好意和胸有成竹的贼味儿来。
    作为闺中密友,登时福至心灵,肯定她有喜事。她小声示意宫泽千西,现在她要招待客人,不得闲。
    宫泽千西转而掏出公文包里的相机和纸本,一本正经:“我来可不是玩儿,要工作呢。”
    渡边雅美把她一打量,“我看你是来赏花儿的!”笑着拉她到门外几步。
    她像棵树枝那样动动,试图把纠缠外套鞋子的花瓣摇下来。
    “啊呀?我这不是看入迷就给忘摘了。车开的那样快做什么,花都刮坏了,这错可不在我!”
    渡边雅美听着辩白不置可否,掏出袖兜里的一方丝帕,帮着把她头发和肩膀处的几片残瓣拂下。
    果然,宫泽千西急不可耐,张嘴就托盘而出:“雅美,我有好事要跟你分享,一会儿采访结束,我立马来找你。”
    “什么事?”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眼见几个客人到,她得去招呼。
    宫泽千西马也不停蹄跑进大厅:“你等着我,结束了我来找你,你待会儿可不许跟别人跳舞喝酒,就坐在沙发上等我,事大着呢!不许忘。”
    瞧人不见了,渡边雅美叹了口气。
    她最近为自己的婚事愁容满面,心情抑郁,被好友这招牌式地一通吵吵闹闹,放松了不少。
    大厅零散已经坐着十几个宾客,渡边雅美是长女,有两个胞弟。
    二公子还小,是上中学的大公子在大厅陪着家长会客,大公子不喜欢宫泽千西,所以见到她也不打招呼。
    宫泽千西乐着呢,她本来也不喜欢应付这小屁孩。
    渡边雅美的父亲是渡边爷爷的幺儿,年纪轻轻,四十来岁,管的是满洲铁路的货物运输,利用满洲国鸦片的暴利赚到盆满钵满。
    今天的豪宅宴就是他要开办的。
    因为德高望重的家主还没有开场讲话,宴会迟迟没能正式开始。
    她和其他记者一起等在窗边,视觉正好面对花园旁修建的孔雀棚,聊着各自的工作,渐渐嗓子冒烟儿。
    不想再说话,干脆躲在窗帘后面,只露半个身子,看着远处胡乱开屏的公孔雀发呆。
    这豪宅,主人不久前买下,举家从涩谷区搬来。府邸价值连城,新雇的女佣们据她观察,也个个年轻美貌,体态轻盈,端的温柔体贴。
    女主人不怕这女佣人勾引家主?那管家别有居心?到底是谁选的?又要造福谁?
    “宫泽小姐?”
    孔雀的叫声嘶哑,她脑子里随意胡乱想着。
    甜美的声线把她飞来飞去的神志扯回。若紫是跟在雅美身边服侍的,与宫泽千西也熟悉。
    她递上杯碟:“小姐特意让我给您送茶来。”
    看着宫泽千西尝了一口,笑盈盈地问:“如何?是您最爱喝的中国茶呢,我家小姐专程让我泡来放凉的。”
    宫泽千西点头如捣蒜。
    其他记者都是普通清茶,可没她这个特别待遇。
    把茶水喝精光,空杯递给若紫:“再来一杯,多谢!  ”
    随即抬手看了眼表,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她问若紫:“这开场仪式怎么还没开始呀?比预定时间都晚了半个钟头。”
    “哦,伍代先生还没到,夫人交代,他家孩子生病住院,这会从医院看望了赶过来呢,不能催。”
    宫泽千西倒是想起来,“他家有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对吗?”
    “是。好像今年是去了山中的疗养院疗养,离这里很远,伍代社长一时半会到不了。”
    “若紫啊,这所谓的中国茶叫‘碧、螺、春’”。宫泽千西闲来无事,爱逗若紫玩:  “碧-螺-春!你快念一遍。”
    若紫不如她精通中文,别扭学了几次,臊得脸皮通红,宫泽千西放她盈盈去了。
    室内昏暗下去。
    仆人陆续把灯打开,有些客人早都等得不耐烦,碍于面子与礼节没有责难。
    也是天擦黑的时辰,这尊大佛才临门一脚踏进了屋.
    贵客已到,事不宜迟。
    记者和媒体开相机、开爆光灯,找位置拉电线。
    渡边先生首请伍代氏讲话。
    记者拍渡边先生和伍代社长握手,听伍代社长谈话,谈渡边对日本工业有贡献,谈渡边这个人如何负责。
    等等还要递问题,问说法,自然会忙得不亦乐乎。
    宫泽千西实习的报社并不乐意派女员工出外访,觉得女孩儿体能差,不高也不壮,豆芽菜似的被大男人们挤在后面,占不到便宜。
    但这次的采访,报社没有抢到额次,宫泽千西主动说和家主认识,她可以争取。
    她个头不矮、嗓门不小,能力还凑活吧?主编想想正反他都不亏,就派她来了。
    伍代社长赏脸出席,但没有精力留下来用饭。
    渡边雅美小跑来小跑去,依旧不得闲,渡边太太留宫泽千西用饭,她也不客气,桌上有几位伯伯太太认识她,边吃边聊,酒足饭饱。
    紧接着有些客人先走一步,客厅变得更加宽敞和舒适。
    客厅长廊连着书房,之前排放的宾客坐席被撤下,胶片音乐搁在留声机里,歌声袅袅,留下来的人准备即兴跳几支舞,玩玩纸牌。
    渡边家族是明治维新后,发展近代工业壮大的日本财阀之一。
    而渡边雅美的父亲,加入财阀发展不过十余年。因为渡边爷爷和渡边集团的创始人并不亲近,只是个远房亲戚。
    荣华富贵是光看吃不到,只有羡慕的份儿。
    一战让渡边集团发了战争财。
    他们得到政府的保护,不仅仅垄断采矿业,还进军造船业和铁路运输、贸易业。一时折腾得的人才紧缺,很多边末旁支的亲戚也有机会被提拔。
    铁路运输和贸易业属于持股合资,渡边爷爷老当益壮,削尖了脑袋才成为股东,到了儿子辈更是加强联姻手段。
    一群人如同章鱼触角的吸盘,牢牢盘亘在公司各处,越来越靠近集团心脏,如今在上流社会里,也算是小有影响力。
    宫泽千西见过不少浮夸的豪门。
    但她次次忍不住目瞪口呆,被渡边一家从头到脚镶金、镶银、镶钻石的能力深深折服。
    没记错的话,这渡边先生还是日新杂志那期“为伟大战争努力生产!勤俭购物!”的代言人。
    这位代言人的豪宅里,洛可可风的家具华丽繁缛,沙发窗帘织金穿银,就连留声机上的喇叭,都籍由淡蓝色的贵重玉石掏空定做。
    如此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还想妄拿女儿的终生幸福做交易?
    吃着饭后甜点,时不时望望陪在母亲身边的渡边雅美,她心中渐渐不是滋味儿。
    等曳地的礼裙在光洁的地板摩擦出声音,男女客人结伴翩翩起舞,渡边雅美才有气力来到宫泽千西身边坐下。
    “抱歉,还说我等你呢,结果让你等我了。”
    谁想到宴会推迟了那么久,  “我又不忙。”这下终于能拿出公文包里的东西。
    宫泽千西交给她——“快看看这个。”
    东西包在半页报纸里,报纸还有钢笔在上面圈圈点点,估摸是她用来做平时功课的旧报。
    渡边雅美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打开,下一秒大惊失色!
    捞她进了最近的一间客房锁上门,视线浑然漆黑一片。
    宫泽千西抹黑往墙壁摸索了一会儿,拨了电灯开关。
    回眼便对上渡边雅美吃惊慌张的神色。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天啊!西西?你从哪里拿来的?!”
    她把东西放在小桌面,面热心跳,不好意思再看那上面的内容。
    宫泽千西叹了口气,抱着自己的公文包坐下。
    摇摇头状似辛苦:  “我还不是为着你的婚事,操碎了心?你先别急着害羞啊!”
    她打了个饱嗝,  “你不是要退婚吗?我是在帮你。”
    渡边雅美稳住情绪,  “这是你拍的?”怕宫泽千西为此受累,连问,“你怎么拍的?有别人看见吗?谁让你进去的?他没发现吧?”
    “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男一女被我捉奸在床吗?”
    瞧雅美听后眼睛大如铜铃,她连忙摆摆手,叫她先坐:“你先别急,事情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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