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夏,康斯坦察沿海,四处吹着滑溜溜的微风。
    广义甫一回家,便急忙交给千西一封信件,她如今在当地一家音乐学院当旁听生进修,“诺,你的老朋友来问候你了!你和雅美从前不是最要好的?”
    启封确实来自田中之妻雅美,千西惊诧不已,她放下了手里的小提琴。
    “还能有她的信?”
    “快拿去看,好容易弄过来。”
    袭击珍珠港前,国内外务省一直会按时通过外交信件,将本土报纸寄到大使馆,因为海上战火,广义与国内直接断了联系。
    加之后来的中途岛战役,战火波及整个太平洋,自飞机炸沉了几艘大渔船后,邮船也大多放弃了海航,这次能漂洋过海,把积压了大半年的外交信件一股脑递过来,太不容易。
    雅美的这封信,落款还是开春,已经是隔着好几个月的时差了,她如今已是真正的在外流浪的军属。在那异国他乡,为田中生下了一位可爱的小郎君。
    当时千西的婚期临近,雅美原本充满祝福,不奈从丈夫口中得知他们分手,写了这封信漂洋过海来到日本。
    千西当时早已去了德国,直到她在罗马尼亚当地住下后,这信纸才经由彩杉封上国际邮戳,作为广义的外交信函转寄给了她。
    “田中给孩子取了名叫纯平,我还是喜欢喊宝宝苍一。”雅美的语气恬淡,并未多提她和藤原的分合,只叫她照顾好自己,又分享给她孩子出生活后的照片。
    田中如今两次升迁,在关东日子过得愈发滋润,那这孩子也应该能养的白白胖胖的。
    她看着看着,本就是叫人高兴的事情,眼眶却酸了。
    从前校内同为寒窗,校外姊妹环绕,又有爱人在旁,避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太平而无忧,在台湾的那半个月,是她能沉浸在小情小爱里最后快活的日子,此后,便是种种得纷纷扰扰,学生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昭和十八年(1943)。
    日本与中国的交战自卢沟桥,已走到第七个春秋,当初说要三个月吞并中国全版图的那些人也都陷入缄默。
    自日美开战,日本又攻打荷兰,进攻东印度群岛,新加坡,占领吉隆坡和马六甲,入侵缅甸,这其中还有很多都是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的,荒无人烟的小岛屿,除了原始森林,一条马路都没有。
    日本疯了。
    德军从尸山血海的斯大林格勒街道撤退,战败已难扭转,后方除犹的行动却一直没有缓过,甚至步步紧逼,随着希特勒对所有从属国和殖民地下达了消灭犹太的计划,犹太人群只能再次慌忙逃窜,罗马尼亚也无法独善其身。
    广义起早的时候,门外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围住,看见他就大声吆喝,这些人都是来请求出境签证的当地居民,他们很多是犹太血统,或者和犹太通婚的亲属。
    有老人,有小孩,带着全部身家,他们唯一生的希望,就是在当地政府下达正式的斩杀令之前不吃不喝地守在大使馆,拿到大使馆签发的出境证明。
    广义往外望,发现人群的队伍已经把整个大使馆的外墙包围了。清和也起了身,看见这场面,惊讶道,“怎么都围到这来了,你有和维恩联系过么?!”
    维恩是个比广义大十几岁的老头,快退休了,担任芬兰驻罗马尼亚的大使。
    “他那里也是这种情况,这些人已经没有办法了。”广义心情沉重,皱着一张脸从后门开车溜走去找了维恩,想要商量对策,维恩也是偷偷摸摸来接应他的,一旦被发现,人群会一拥而上,将他们扑倒。
    两人去到了办公室,发现属于他的办公室已经清空,还有一些带不走的资料在焚烧,纳罕,“你这是要走了?”
    维恩叹了叹气,走到墙上那枚世界地图前,“芬兰、首都考纳斯......立陶宛现在是了解欧洲局势的最佳场所,我收到了召令,立马坐明天下午的船去立陶宛。”
    “......”
    “之前德国入侵芬兰,意大利打算和法国一起向德国宣战,谁都没想到德国会签订苏德条约。”维恩的意思是德国政府变化莫测,首领阴晴不定的,“日本若学他们持续扩大战争的规模,恐怕覆水难收。”
    “......我只是个能吹毛求疵,拍拍马屁的领事。”广义回了这一句,表示他也无可奈何,维恩摇头,“这里已经不稳定,不出意外你也会被调走了。”
    广义指了指窗外,“那外面的人要怎么办?视而不见吗?”
    维恩没有种族主义,事实上他也很想帮助那些人,“目前很困难啊,肯接受犹太人的国家本来就很少,出境需要有一个入境目的地,不然不被允许。”知道广义着急,他立马说,“我昨晚想过一个办法。”
    “什么?”
    维恩让广义来一起看地图。
    他指的地方是一个小岛屿,那里荒无人烟,根本不宜居,如何生存呢。
    维恩说,“这是芬兰的殖民地,而我只有芬兰属地的权限,不管这个小岛在哪里,让他们先走。”
    是啊,只要能出去,哪怕希望渺茫,只要有一线的生机,都不应该放弃。
    维恩看了看表,“我十点以后会开始接见他们,给他们盖章,发放去小岛的出境签证。”
    广义已经完全懂他的意思了,伸出手来,“一路平安,再见。”
    维恩同他重重握手,“祝你好运!”两人都不舍得抱了抱,广义还红了眼圈,当今每个人的处境都很艰难,维恩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一夜过去,那些人就在寒风中的门前苦苦等了一夜,有孩子饿了在啼哭不止,老人甚至晕倒了。
    千西看得心塞,却也不知有何办法,她不懂外交。
    清早,广义将她和清和还有两个外交文员,一个本地秘书兼翻译,都叫到了一起开会,罗马尼亚比国内先下达了遣返他回国的调令。他要走了,规定的时间只比维恩晚一天。
    “在我走之前,我还得做一件事。”他对二人说,“我昨天上午就按照规矩把这边的情况汇报给了外务省,问是否可以为他们颁发签证,但至今都没有任何回复,出现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们还没有收到,根本不知情,要么是收到了,送来的消息还在路上,有可能同意,有可能拒绝,但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事关外面那么多人的性命,他们的生死就捏在这一张通关文件上,清和和千西的手心都有冷汗,她们拉着手。
    所有人的神色也很凝重,通通看着广义。
    “目前能帮他们的,只有被政府认可的芬兰和日本,芬兰大使馆已经关闭,维恩在一天内派发出了芬兰规定最多数量的签证,剩下的人都聚集到了我们这里。如果我们决定先给他们派发签证,就必须要承担风险。”
    把情况说完,空气里都是缄默。
    通讯困难,电报的发送成功率要看运气。
    如果外务省压根没收到电报,那派发了就派发了,但一旦有任何一个关卡打电报二次确认,这边的行为就会露馅,如果外务省同意,那化险为夷,如果外务省是拒绝的,那些人一旦出境也会被下一个关卡拦截,广义做了无用功不说,还会连累在场的所有人。
    尤其是这些下属,任何差池都会直接失去工作,所以他也在犹豫。
    “......”
    清和率先开口,“老公,上吧!”她温婉的脸上非常坚决,“不要忘了初衷啊。”清和的眼扫过在场的一众人,“外交就是要多帮助别人,少麻烦别人,解决问题。”
    清和所念的,是广义外交母校的校训。
    而在场的另外三人除了本地秘书,都是广义的校友,他们出身一样。
    自清和起,二人先后点头应和。
    “试试罢。”
    “我会尽力的。”
    外面人潮如山海,今日的工作空前繁重,  两个文员立马去准备印章和钢笔墨水,  人手不够,清和也坐在了桌前充当临时文员。千西没什么会的,便负责后勤。故作笑道,“我去拿早点来给你们垫垫肚子,那些人等了一夜了都吃不上饭,我让厨房多拿一些食物出来,等你们开门后给他们分发呀。”
    见状,广义忍不了热泪盈眶,不论战时与否,外交信仰都该从一而终。
    他对一旁的高个秘书点了点头。
    秘书走去前院,将栏杆上的大锁打开......
    这一章的生死签证,借鉴电影《杉原千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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