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百姓们进到观中,却发现今日与以往大不相同。
    应玄观里不多的道人都齐齐出现在前院,有些人身边还站有两个腰挎长刀的护卫。这样的组合共有八组,相互间隔着四五的步距离,身后停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堆着……药?车边还有两个仆役打扮的人守着。
    不仅如此,整个前院子还被同样打扮的护卫包围起来。虽说那些护卫面相并不凶恶,可乍看到这么多带刀之人,百姓们一时间都变得畏缩。
    就在此时,一位以往的知客道人站出来,高声道:“今日敝观免费发放治疗孟夏腹痛症的药物,家有患者的善人,都可在这八位道长处排队领取。”
    此话一出,下方一片哗然。有心急或胆大的人立刻跑进观中,向那些道人奔去。
    知客道人只得又提高音量:“大家不要急,药有很多,排上队便能领到。”
    围住前院的护卫立刻上前维护秩序,好一会儿后,乱糟糟的情况终于变得有序。
    开始发放之前,又有好几名道人走出来,分到队列间向左右两队宣讲腹痛症的病因。
    后方听不到的人又着急了,全想往上挤。便有成队的护卫出来拦住:“莫急!道长们在前头讲完,还会到后头来讲,让大家都能听到。”
    碍于护卫们严肃的模样和腰间的刀,众人只得耐下心等。幸好前方道人果真在讲完之后向后方走来,排队的人才终于不再急躁。
    此时前方正式开始发药。发药道人先将患者姓名年龄住址记录在纸上,再详问病情,才发药并叮嘱用法。
    如此这般,没出一个时辰,“楚溪侯从古医书中找到药方,太子派人寻到缺失药材”的消息就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安阳大街小巷。
    随之传开的还有腹痛症的病因。永定坊的富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今年流行起吃鱼脍,才突然有许多人染上这个病。
    消息一经传开,越来越多家有病患的人涌向应玄观,进不去前院就在大门外排着。这事很快就惊动到安阳府,府尹一边派人手去应玄观盯着别出乱子,一边赶紧入宫面圣。
    这日休沐,嘉禧帝难得起得迟些,结果早膳还未用完就听到安阳府尹有急事禀报,召进来听他说完,顿时惊得猛一拍案台。
    “那天不是说白三郎只寻到一株草药吗?怎么东宫就能发药了!”
    春狩的时候安阳府尹跟去了,也知道事情始末,进宫路上就思索过,此刻回道:“楚溪侯身边都是东宫卫,寻到药滑下崖又正好遇上太子。想来太子知道那药大致在何处,也留了人手去寻,还比圣上的人先一步寻到。”
    这并不奇怪,毕竟嘉禧帝对这事不上心,那下面办差的人自然也就漫不经心。
    嘉禧帝再次猛拍案:“病因如何公布,药方如何推广,政事堂这几天都还在议,太子他怎么敢先有动作!”
    安阳府尹将肩膀缩得更厉害些,却忍不住腹诽:药方在人家手里,药人家也寻到了,又有钱有人,如何不敢的。
    其实公布病因也就是一则布告的事,推广药方也不麻烦,抄给各大医馆便行。政事堂为什么议了这么多天没个结果,还不是因为那些相公们都想着怎么给自家谋利,没做好准备谈妥利益分割前,自然不会有结果。
    就安阳府尹所知,最近几日便有人在大量收购某些药材,都已经扰乱了安阳的药材市价。现在好了,东宫一发药,他们收的那些药材就全砸在手里。
    至少在安阳是卖不动了,运往别处卖又要运输成本。原本为了快速收购就已经提高了价格,这一来一去,最后能出手大概也就是回个本。
    安阳府尹看嘉禧帝只顾着生气,不得不壮壮胆,提醒道:“圣上,太子既已发药,此时已经阻拦不了。”
    这个嘉禧帝也知道,这时候要是派人去拦,那必然是民怨沸腾。
    安阳府尹见他还没气糊涂,立刻续道:“安阳府内生病之人众多,一日必然发放不完。但应玄观往年也是冬日施粥、疫时施药,这次很可能会多开几日。臣是想着,是否接下来的发放能由臣来接手。如此一来,百姓们也能多念几分圣上仁慈……”
    简单来说,太子已经抢了头功,这时候就该赶紧跟上,总还能赚个苦劳。只要嘉禧帝发话,太子也不可能硬霸着不撒手。
    嘉禧帝沉着脸思索片刻,给他写了个手令,再让孙宦官给他取块符。
    “你去和太子商量下怎么接手。若是人手不够,就去南衙调兵。”
    安阳府尹恭敬接过,退了出去。
    嘉禧帝把这事来来回回想过几遍,不解地和孙宦官道:“太子的人寻到药回来,怎么也得是十六十七了吧?这才三四天的功夫,他怎么就准备得这么充分了?你往北衙走一趟,让人去各处仔细盯着,尤其是那些领了药回去吃的人。太子这次行事如此仓促,若是出了什么差子,正好发落他。”
    孙宦官应声,也退了出去。
    不过,嘉禧帝不知道的是,东宫行事并不仓促。
    早在四月初五张峤拿到药方之时,他便让刘家开始准备药材,同时带着方子登门拜访杨老大夫。
    老大夫医者仁心,帮着细细辨了药方。他已经和孟夏腹痛症打过多年交道,原先即使根治不了,也能用药缓解一二。此时拿着方子如获至宝,虽有一味药未见过,但只要知道具体药效,就能从方子推出如何对不同程度的病患下药。
    而随着施药的进行,百姓当中也开始渐渐传起流言,说这是应了国师的谶语,是太子与楚溪侯成婚方才化解百姓疾苦,往后太子与楚溪侯还会为百姓带来更多福祉。
    嘉禧帝定了五月上旬,礼部看来看去,最后勉勉强强挑出个五月初九的亲迎日子。
    白殊先前乖乖听着礼部官员念叨这天一大早就要起床做这做那,实际上却根本没打算遵从。前一日他从东宫回到客院后,特意交待孟大好好守住门,在他起床前别让礼部的人进来嚷嚷。
    初九一大早,尽管再不乐意,礼部右侍郎也早早来到应玄观客院外,没承想居然吃了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人高马大的东宫卫们牢牢守着院门,任他说破嘴皮也不放他进去。
    直到白殊睡饱了觉,起身洗漱,右侍郎和两个宦官才被放进客院里。
    右侍郎沉着脸进屋,碍于身边两个东宫卫跟着,发作不了,只随意一拱手,催促道:“时间紧迫,还请楚溪侯速速焚香沐浴。”
    白殊点头:“好,我这就去。侍郎请在屋里坐着等吧。”
    两个宦官要跟去伺候,但被东宫卫拦下。两人求助地看向右侍郎,这大婚前的焚香沐浴都有一整套繁琐的流程,他们就是专程来做这个的。
    可右侍郎又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只能让他们退回来继续干等着。
    白殊没给宫里人折腾自己的机会,悠闲地吃过早饭,再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只让知雨帮忙洗了头发。等再出来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两个宫里的宦官只能帮着知雨一起给白殊烘头发。
    这时,刘家的一众公子按着和白殊约定的时辰来了,刘继思和刘道守自然也在其中。
    刘家上一辈女儿少,就原身母亲和她一个妹妹。这一辈女儿倒是多起来,儿子长成的有九个,刘道守是最小的。他在京试中中了二甲,现在已经按律分家,不过来给表兄弟当傧相还是没问题。
    如今刘继思既决定带着刘家上太子这条船,这次自是把所有本家兄弟都招了过来。
    刘家人与右侍郎见过礼。刘继思四下一看,便皱眉道:“白家不来人吗?就算白四郎还小,三郎的两位兄长总该来吧。”
    右侍郎假咳一声,道:“两位公子只是楚溪侯的庶兄,也不是在齐国公府成婚,不来便不来吧。”
    白殊还躺在榻上让人烘头发,笑道:“和他们两个计较什么,来不来也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各位表兄先坐,别站着说话。孟大,让厨房上午饭。”
    右侍郎却道:“刘家公子们用膳是无妨,但楚溪侯你起太晚,没时间慢慢吃了。烘好头发便赶紧敷粉描眉吧。”
    白殊正从榻上坐起,伸手试着头发的干爽度,闻言摸了摸脸:“我如此天生丽质,还需要敷粉描眉?就不必了吧,那只会让我变丑。”
    那头在案几后坐下的刘家人跟着起哄,个个都在夸白殊,还因为没念过多少书,夸得特别直白。
    白殊笑着走过来,也跟着一块用一点午饭,还贴心地给右侍郎和两个宦官也备了。
    右侍郎委实没想到会是这种局面,一言难尽地看着白殊,只食不下咽地吃了几口。
    好不容易熬到白殊吃好,右侍郎看看天色,也顾不上许多了,直催促白殊去梳头更衣。
    白殊依旧没让两个宦官伺候,只让知雨跟自己进卧房。没过多久,便换上喜服出来了。
    右侍郎一看他这外袍便愣住:“这婚服……”
    白殊抬眼看向他:“我喜欢这颜色,求太子换给我了。右侍郎若是不满意,可以再让人拿去换回来。”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可能还来得及换回来。
    右侍郎只能咬着牙认下,又见白殊只随手用一根红绳扎了头发,就有要出门的意思,连忙道:“楚溪侯,戴冠!”
    白殊淡淡地道:“不戴了,我不喜束发。”
    右侍郎愕然:“这……这怎么行!这不合礼制!”
    白殊瞥他一眼:“若是圣上知道我这个样子去娶太子,你觉得,他会不会高兴?”
    嘉禧帝自然会高兴,右侍郎无言以对。
    白殊缓缓出到院子,隐隐听到外头一片嘈杂,奇道:“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刘道守笑道:“没事,只是聚了不少百姓等着看热闹。”
    刘继思接道:“在我们江阳,来看热闹的人越多,越是寓意着日后婚姻会红火。不知京城是不是也这样。”
    白殊更是奇怪了:“不是说民间忌五月嫁娶,甚至连看热闹的人都没多少吗?”
    知雨听他问这个,与有荣焉地一挺胸:“郎君您不知道,自从腹痛症被治好,现在安阳百姓都盼着郎君和太子早日成婚,好再带来点什么好运,哪还顾得上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尤其那些家里有病人被治好的,先前想去给太子送礼,但进不去内城,想给郎君送礼又被东宫卫拦着。现下呀,就等着郎君和太子大婚,才好名正言顺地送礼来。最近小人每次出门,都会被好多人拦着问呢。”
    白殊听得微微一笑,心下慰帖不少。
    他出门登车,果然见许多百姓围在旁边,满脸的喜气洋洋,可比礼部右侍郎那张脸好看多了。
    白殊坐上被礼部扎满红绸的车,放下车帘之前,对右侍郎道:“右侍郎,你可以偷个懒,这一路的吉祥话想不说可以不说,反正我在车里也听不到。”
    礼部的制式吉祥话,不是举案齐眉就是多子多福,还不如听听百姓们编的男才郎貌顺耳。
    右侍郎给白殊说得一噎,瞪着车帘暗自运了好几口气。
    *
    马车轻轻摇晃,从应玄观到东宫没多少路程,不一会儿便停下。
    白殊被知雨扶下车,就见到穿着红衣的冯万川上来施礼:“楚溪侯,请。”
    白殊带着刘家表兄们随他进门,首先便撞上了谢煐的一众傧相。
    薛明芳、贺兰和、张峤三人白殊熟悉,旁边还有三个高大的青年,和薛明芳长得有些像,该是这次随卫国公一同回来的薛家儿郎。
    六个人,数量是比白殊这边少,气势越是丝毫不弱。
    白殊目光扫过,扬唇一笑:“怎么,我还得过五关斩六将才能接到殿下吗?”
    薛明芳咧嘴:“我们这拦的可不是你。”
    六人队形微微一动,结结实实拦在右侍郎前方。白殊举目四望,才发现礼部左侍郎一脸憋屈地站院子里。
    白殊失笑,向六人做个团揖,又让刘家表兄们在外头稍等,独自迈步走进东宫正殿。
    殿中比外头暗,白殊眨眨眼才适应过来,看向端坐在上首的谢煐。
    谢煐平常爱穿黑,今日换上一身暗红,倒也和他那种沉稳内敛、不怒自威的气质挺相衬。
    他同样没有用礼部准备的冠,而是戴了顶小金冠,和身上金纹交映生辉。头发也没有完全束起,还留出许多披在肩上,有种罕见的洒脱之感。
    白殊不自觉地笑容加深,缓缓走过去,微一躬身。
    “殿下,我来接你了。”
    谢煐微微抬头看他,见他白皙的脸上透着淡红,也不知是不是鲜红衣袍映衬出来。
    山洞那晚看到的朦胧景象不期然地跃上心头,谢煐闭闭眼,稳下心绪,站起身来。
    两人肩并着肩,相携走出正殿,步下台阶。
    薛明芳早已牵着一匹黑马候在阶梯下,鞍鞯辔头上都挂着红绸,甚是喜气。
    谢煐飞身上马,喜袍扬起一层泛着金光的红浪。
    白殊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腾空而起,随即便稳稳坐到了马上。
    谢煐将人抱上来才感觉比上次少了点什么,垂眸一看,不禁问道:“你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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