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承瞥他一眼,嫌弃道:“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就要找娘。”
    薛明芳丝毫不给他爹面子,反口嘲道:“离不开阿娘的人是你吧。当年阿娘让你自己去泉州上任,说她留在京中照顾我们,还不是你死皮赖脸地把阿娘拖走。”
    薛元承被儿子拆台,老脸微红,佯怒地在儿子肩头捶了一拳:“臭小子,等会儿我和殿下说完了话再收拾你!”
    薛明芳站得稳稳的,丝毫不动。
    贺兰和笑着打个圆场:“伯父,伯母身体还好吗?”
    薛元承欣慰地看看他,回道:“挺好的。她留在临余,后方得有人守着,过几天你们到了就能见到她。”
    谢煐在旁看着,突然感觉手被握住,又侧头看向白殊。
    白殊对他笑笑,垂下宽大的袖子遮住两人的手,就这样一路往里走。
    众人进到船舱坐好,谢煐先问起叛乱的具体情形。
    薛元承道:“两浙几乎是望风而降,真用力打上两三天的城都不到五指之数。臣过来之时,还顺便把沿江的几座城收复了,等殿下抵达临余,两浙西路大概也能全部拿下。”
    薛明芳插话道:“那接着往江南东路打?我能不能去凑个热闹。”
    薛元承抬手就在他后背拍了一巴掌:“禁军五万兵我三万兵,不得把淮南西、江南东全留给他们啊。说是两面夹击,但我要真往江南东路打,看着吧,参你老子好大喜功的奏章能把政事堂的案几埋了!”
    薛明芳“啧”一声:“那帮人可真够烦的,搞得打个仗还要想那么多后方朝堂之事。”
    谢煐又问起伏龙教。
    薛元承却是微蹙起眉摇摇头:“抓到一些人,但都是弃子。臣仔细审问过,伏龙教控制力最强的地方是江南东路,总坛所在地也问出来了。只不过,恐怕他们已经提前撤走。臣姑且派了一队精锐斥候扮成叛党潜进江南东路探查,还在等他们的消息。”
    谢煐最后问道:“福建转运使那边……”
    这回薛元承咧笑一笑,拍胸脯道:“殿下放心,臣与福建漕司、仓司都有几分交情。只等这边出现‘天启’,便可写信送回去,让他们抓紧时间准备起来。”
    谢煐点下头;“如此,便是尽在掌握。”
    水师一路将三艘船护送进两浙东路,就留在长江江面警戒。
    谢煐的船队则继续顺江而下,最终沿着交错的水道行至预定码头。众人下船,或上马或登车,再经过大半日路程,便来到两浙最繁华的临余城。
    此时距离薛元承收复两浙东路已有二十多天,城中基本恢复了往日盛景。
    谢煐却没先进城,而是让人马驻扎在城郊祭坛边上。第一件事,便是让东宫卫去接管那座官府春秋祭祀所用的祭坛。
    司天监与礼部共同商定的祭祀日期尚在两日后,白殊和谢煐正好先斋戒沐浴一番,以示诚心。
    薛元承的三万兵散在两浙各处,只留有两千亲兵也扎在祭坛旁,便让谢煐挨着自己的大营来扎营,又派人去给守在城里的妻子传讯。
    扎营尚需时间,谢煐带着白殊,加上薛明芳和贺兰父子,都先到薛元承的帐内去等他夫人。
    六人刚在帐中各自坐好,曹中丞却紧跟着寻了过来。
    他奇怪地问谢煐:“太子为何不进城?”
    谢煐:“城内喧嚣,不如在城外更能静心持斋,准备祭祀。”
    曹中丞点下头。太子求雨其实与他的差使并不相干,他问过一句也就罢了,此来主要是找薛元承。
    “薛将军,两浙路各城现下可都安定?我想令众官员明日便启程去往各地,不知可否向将军借些兵士护送。”
    薛元承还未开口,谢煐却道:“孤倒以为,中丞不必如此着急,且留他们三日也不迟。如今江南最大的事便是春旱,若是祭祀后真有启示降下,你们也好商量如何行事。”
    曹中丞面色有些古怪,这话听着,像是笃定会有天启似的?
    见他这般模样,白殊笑着接道:“中丞应该知道木棉吧?”
    话题突然转变,曹中丞更为奇怪,却也点头道:“楚溪侯在京中行大善事,某自是知道,还亲去见识过。”
    白殊:“其实,我去年还顺便买了不少木棉种子,此次一并带了过来,想在江南推广种植。待收成之后,还会再推广棉布纺织。”
    曹中丞面露惊讶:“能在江南种?”
    白殊肯定地道:“可以,而且木棉耐旱,正适合这个时候。”
    曹中丞脸色变得更加复杂,心中都忍不住想——难不成这楚溪侯还真得了神仙赠书?不仅医书,连农书都有。
    白殊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续道:“推广之事也需诸位配合,中丞且耐心等过几日,待我与殿下祭祀完,再与你细说,可好?”
    曹中丞心下快速计较——现下春旱,种粮食的事还没有着落,若是木棉能种得起来,收成之后织了布去卖,多多少少也能弥补些损失。左右不过三天,也不是等不得。
    他很快拿定主意,点头应下这事,便干脆地告辞离去。
    *
    四月初二一大清早,天还未亮,谢煐与白殊换上全套礼服,带着众官员来到祭坛。
    守在祭坛外围的是薛元承的兵,早早扫好道路。
    众人此时却发现,不少周围村子的百姓聚集而来,被兵士拦挡也不喊不闹,只双手合什,向他们投以殷切的目光。
    东宫卫护着众人往里走。进得里面,祭坛同样被东宫卫牢牢圈住,说是三五步便有一人也不违过。
    高高的祭坛上已经摆好香炉与祭品,周围还竖满密密麻麻的祭幡,随着晨风哗啦啦地飘扬。那些祭幡多是谢煐带来的安阳百姓所制,也有一些是听闻消息的江南百姓所制,前两日陆续送来营地。
    以曹中丞为首,众官员被安排在祭坛下方十步之外。
    吉时到,谢煐与白殊一人手持祭文一侧,共同走上祭坛。
    初夏的清晨,虽不热,风却有些燥,没有一点水汽,泛着微光的天空上也没有一丝薄云。
    谢煐与白殊先是跪下三叩首,而后起身,开始缓缓念诵祭文。
    祭坛下的东宫卫个个抬头挺胸,目不斜视。
    官员们却是忍不住地不断看天。
    随着长长一篇祭文念至尾声,东边已经隐隐亮起光,晴空更为显眼,甚至连风都渐渐停歇。
    官员们开始相互使眼色——看起来,今日是求不到雨了,就不知太子会不会多祭几日。
    祭坛上,白殊念完最后一句,与谢煐对视一眼,一同将祭文放入火盆当中,看着它慢慢烧尽。
    随后,两人各持三柱清香,再次跪下三叩首。
    当两人起身,一同将香插入香炉之中的那一刻,东方的朝阳终于跃上地面,万道光芒倾刻间铺洒下来。
    并不刺眼,还有些暖意。
    两人被包裹其中,仿佛披上一层金光。
    这一瞬间,祭坛后方突然窜起两道高高的火焰。紧接着,弥天的烟雾升腾而起,转瞬就漫到祭坛下方。
    众官员顿时骚动起来,甚至有人叫出了“救火”。
    可是,两旁的东宫卫纹丝不动。
    很快,谢煐镇定的声音自祭坛上传下:“莫慌乱,不是走水,是异象。”
    众官员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祭坛。
    烟雾弥漫之中,祭坛上已是恍如仙境。
    一阵清风过,众多祭幡轻轻摇摆,雾气稍稍散开。
    此时,众人就见到一个影子出现在雾中。
    那影子并不大,看起来……似乎是某种四足动物?
    很快,众人便看清楚了——
    穿雾而来的,是一头通体雪白的鹿,浑身没有一丝杂毛,美丽又圣洁。
    白鹿的嘴里还叼着一枝稻穗。
    蹄声哒哒,白鹿绕过香炉与祭台,一直走到白殊面前,抬头望他。
    白殊伸出手,白鹿便向前一探头,将嘴里的稻穗放在白殊掌中。
    随后,白鹿并未返回雾中,而是转到白殊身旁安静地站着。
    谢煐抓住白殊的手,两人一同举起那枝稻穗。
    “上苍给江南百姓送来了嘉禾!天佑我大煜!”
    他沉稳的声音传向四方。
    东宫卫哗地齐齐跪地,宏亮的声音直冲天际。
    “祥瑞送禾,保我大煜!”
    作者有话要说:
    第95章 嘉禾
    “祥瑞送禾, 保我大煜!祥瑞送禾,保我大煜!”
    东宫卫们一声接一声,声声如响锤, 一下下敲进呆滞的众官员耳里,震得他们无暇思考,震得他们仿佛血液翻涌,震得他们甚至生出一同高喊的冲动。
    站在前排的官员真以为后排有人跟着喊,因为后方也响起了应和之声。有人忍不住回头望,随即更为吃惊地张大嘴, 又引得更多官员纷纷回头。
    后方的声音在不断变大,虽然不像东宫卫那么整齐, 却也能渐渐分辨出是在呼喊相同的话。
    是先前围在祭坛外的那些百姓,不知何时靠近到了只有四五丈远。而且, 看着人数还又多了一些。
    此处祭坛与京城的祭坛不同, 官府的祭祀原本便是允许百姓围观, 更是鼓励百姓参与同祭, 因此并未修建拦阻的设施。
    此时, 百姓们都跪在地上。有人闭眼合什, 虔诚祈告;有人振臂呼喊,满脸欣喜。
    祭坛上的烟雾已经完全散开。
    朝阳之下,白殊手上的稻穗、身边的白鹿, 都清晰可见。
    谢煐放下手, 却没有松开白殊,就这样握着他手腕, 一步一步走下祭坛。白鹿侧头看看, 也迈开四蹄, 亦步亦趋地跟在白殊身侧。
    东宫卫们停下呼喊, 移动队伍来到二人身旁保护,并在前方为他们开路。
    大多数官员已经被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有些懵,少部分官员心中虽有计较,此时的情形也不合适说话,最后便是所有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两人一鹿走过去。
    谢煐与白殊一直走到百姓面前,才停下脚步。
    有几位老人被人搀扶着站起,迎上前来,应该都是村中有名望的老者。
    谢煐却是微一抬手,先开口道:“上苍既遣祥瑞送来嘉禾为启示,孤这便回衙召人商议参解,亦会将此嘉禾展示于衙门之外,向民间集思广益。诸位,还请稍安,再多等待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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