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廉隅默默站在一边看小掌柜同越春讨价还价,眼神冷得出奇。
    “你若将这书写出来了,必定大卖!”
    越春冷笑一声,“什么都磕只会害你了。”
    虽说本朝未曾明令禁止撰写宫闱情爱话本,甚至算得上宽容,但要她自己去写原身陈越春同六皇子的同人话本……那也太诡异、太变/态了罢!
    “此言差矣,”小掌柜摇摇扇子,“什么都磕只会让我营养均衡。”
    闺阁的姑娘就指着这些话本儿解闷,尤其爱听那些宫墙里的桃色故事。虽大多当不得真,但能臆测一番贵人们的爱恨情仇,总归也是过瘾。况近来不知是谁传出来消息,诨说这二人之间有那么些渊源。光听了这么几句只言片语的,也不能满足,变着法儿地来问掌柜。正是有需求就有生产。
    越春无言片刻,“实在是有太多话本还在排期中,时间安排不过来。”
    小掌柜伸出右手,五指张开,“这个数!”
    越春瞥一眼,为难道:“嗨呀,不是我不愿意,但我一个人也只有一双手呀!”
    “翻倍?”
    越春拒绝的话丝滑地咽了回去,目露赞赏:“掌柜的,你是懂时间管理的。成交!”
    “阿姐。”戚廉隅见她答应,隐隐不快,声音中暗含警告。
    小掌柜奇了一眼,转身翻找专用的纸笔去了。
    越春自是知道他顾忌什么,但流言蜚语本就是无法避免的,并不会因为她不写就不存在了。相反的,众人对自己接触不到的反而更加向往,这点宫闱秘事,将来甚至都会被写进野史,也没什么好避讳的。说来她自己也没有跟赵逾和过多相处,也就比陌生人好一点,况写的是陈越春,又不是她越春本人。钱到位了,这有什么不能接的?
    越春给了他个安慰的眼神,“无碍无碍。”
    见她干脆印下手印,戚廉隅自知无法阻止,狠狠咬了咬牙。这都是什么眼光?!
    -
    越春领了先前的酬劳和此次的定金,心情颇愉悦地哼着小调,走在前头,慢悠悠往家晃。
    但很快她这份轻松便不复存在了。这才走出小雅集没多久,突然被一个窜出来的小乞儿扑住,惊得她倒退两步。“呀!”
    小乞儿身上脏污,扒得越春裙边黑了好几道。
    “姐姐,行行好吧!”
    乞儿仰头看着她,意味分明。后头跟着一个更小的孩子,畏畏缩缩,不明所以,揪着他的衣服小声喊哥哥。
    后头那个小孩更瘦削一些,正常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四肢再怎么纤瘦,脸蛋儿也该有些肉,他却是明显凹进去的。
    “最近外地来的流民愈发多了……”
    眼下天色昏黄,旁边路过了几人,忙着收摊回家,瞧见这情景也不稀奇,也不搭理,绕了绕走过去。
    越春正发愣间,头顶冷沉的嗓音传来:“松开。”
    乞儿被他这声训斥吓了一跳,手间迟疑了瞬,但看到后面的弟弟,还是没松手。
    戚廉隅见她裙子上明显的脏污,戾气陡生。他放在心尖珍重的不染尘埃的人,却被一个小孩弄得这样狼狈。
    戚廉隅几乎没做思考,提起脚踹到乞儿肩上,小孩子力气本就不大,顺着力道倒在了地上,身后更小的吓了一跳,顿时哭得更大声,跪坐在大的身侧,抽抽嗒嗒却不敢说话。
    戚廉隅也没再管,拉着她就往前走。
    走到一处小巷,他蹲下身来,从怀里掏出帕子,小心地擦拭她的裙摆,虔诚得不像话。
    越春显然还在状况外,心绪复杂,像是有些不解。
    天色已然暗了许多,月亮已挂上树梢,再过不久就彻底黑了。
    戚廉隅站起身,抬头看了眼天色,扯了扯她的袖子,无声催促她。
    他站起来那么高的人,此刻微微弯着腰,恭顺有礼,黑亮的眼睛在这渐渐昏暗中更加夺目。他此刻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浑不似片刻前那般咄咄逼人。
    越春对上他的目光,终于知道自己异样的感受来自哪里。
    她定定看着他,抽出被他牵住的袖子,戚廉隅的心跳似乎也随之顿住。
    “筠心,我从不是这样教你的。”
    她语气淡淡,仿佛只是阐述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但落在他耳中,却像是宣判死刑那样沉重。
    戚廉隅在那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他本就在意着她接下那样的话本,心下不忿,又遇到那样没眼色的,一时没收住气迁怒。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行动过于偏激,只是还是心存着一丝侥幸。
    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却听到她清越的声音,带了些严肃,“我教过你,兼济天下,以爱己之心,爱普罗大众,爱世间万物。你今日是如何做的?”
    越春一向温和随心,像是什么事都无法在她心上留下一丝波澜,更是鲜少有这样严厉的时候。
    戚廉隅难得慌乱了些,着急解释,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小小的颤音,“虽然就一个乞儿出来,但后头仍有人关注着这处。救一个人容易,但救万千人何其难?”
    他缓了缓,接着补充,“若开了这个头,后面的人见有利可图,定会一涌而出,慌乱之时,万一误伤……”
    戚廉隅字字恳切,她自然也知道是为了她着想。
    但是光风霁月的男主先头那般对一个乞儿,像是完全不顾那小孩的死活,简直让她大受震撼,三观崩塌。
    她亲自陪着他下江南,度过他最艰难的时期,不过就是希望他静守己心,心存善念,不必像话本里那样残暴不仁,不择手段。
    她需要的,是一个心怀天下的端方君子。但他那一脚,却让她清楚看到了些端倪。
    她用兼爱非攻仁义道德信条教养大的男主,终究是长偏了。
    “戚廉隅,你糊涂!”越春简直不知道如何去消化这样一个信息,“我曾告诉过你,将人拉出泥沼,也是你的造化,甚至是一个投资。世上终究是好人多,有多少人会承着你的恩对你刀剑相向?”
    在江南的这两年,越春根本没对他红过脸,更别提这样沉厉地直呼其名。戚廉隅嘴唇嗫嚅几下,低着头干巴巴站着。
    “不过两个瘦巴巴的小孩儿,便是再多几个,咱们两个四肢健全身体健硕的人还跑不过?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早跟你说过,人命是最珍贵的,怎么能因为那些或许不存在的危险轻易糟践?”
    越春见他愣着不回话,火气更大,“我知你生来就尊贵万分,现下是虎落平阳韬光养晦,心里未必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但天下的百姓,始终都是你的子民。现在只是一个乞儿,那以后难道你要因为一场天灾人祸去放弃一个县一座城吗?!”
    越春的话越说越重,所幸这处偏僻,也没人注意到。
    戚廉隅不敢抬头,但也发觉她怒火更甚,音调都高了几节。“筠心知错。”
    越春漠然瞧着他,他乍一抬眼对上,心尖儿颤了几颤。明明还高出一些的人,微微弯腰,重新牵住她的袖子,“阿姐……筠心以后定不再犯。”
    少年矮下身段,语气里透着些哀求,眼尾都带了些红。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
    越春生出些矛盾的心疼,但清晰地知道自己决不能放任。
    她抽出自己的袖子,语气冷硬:“你待如何?”
    戚廉隅未料她竟生气至此,连袖子也不愿意让他碰,“若再遇见,倾囊相授。往后若再有,必不遗余力。”
    越春冷哼一声,“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你兼济天下,也不要用自己的骨血养。”
    “阿姐教训的是。”
    越春见他真诚,还是可塑之才,最终也没有过多责备,但还是放了句狠话:“回去好好思过。”
    说罢转身走在前头。
    戚廉隅原地愣了一愣,眼睫颤了颤,心里说不上来的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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