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是个废物,二姑娘是个软弱怯懦的孩子,这两个个都还算好。五个在你父亲的淫威下长大的孩子,却有三个,你,大哥,大姑娘,都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无论是最后加害的对向是上一代还是下一代,都是自相残杀,难道我也要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去杀了你,还是去虐打我的孙儿孙女吗?五个中有三个变成这样,我真的很害怕。”
    第99章
    荀引鹤在榻下席地坐了下来, 他原本就比江寄月高些,这样矮身坐着, 反而能与她的目光对视上。
    江寄月察觉他的举动, 倒是把脸埋进膝盖里,似乎真的很不想和荀引鹤说话,可是荀引鹤知道不是的, 他的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因为弑父这件事指责过他,质疑过他的人品,反而在担心这事被揭穿后, 他会被活剐。
    又或者担心他们的孩子不能在一个健康的环境里长大, 不能得到父母很多很多正常的爱,最后又会变成另一个荀引鹤, 也因为这个,她才说不要荀引鹤碰, 不想和他生孩子。
    可是,怎么办呢, 连老天都在帮他, 那个孩子已经在两个月前无声地来到母亲的肚子里着床, 扎根, 开花结果。
    江寄月在荀府已经有了牵绊, 她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他了。
    因此荀引鹤再与江寄月说话时添了些底气, 不再似方才那般的慌张:“可是他已经来了, 不是吗?我会努力做一个好父亲, 你也会是个好母亲,我们只有圆满地在一起, 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是不是?”
    江寄月没说话。
    她还一直在纠结, 荀引鹤在她面前表现的总是情真意切,并不像撒谎的模样,所以江寄月总觉得可以再相信他,只是他对于荀家三个姑娘的冷漠总是一个疙瘩。
    她这两天并不能睡好,偶然的浅梦中,也总能梦到园子里抓住她手腕阴着脸说着仇恨之语的荀简贞,但是这样的梦境滑到最后,荀简贞的脸总会换成一个陌生孩子的脸。
    江寄月没见过那张脸,可就是知道那是她的孩子。梦里,她的孩子抓着她的手腕,另只手握着把刀尖点地又淌着血的刀,他阴森地道:“我杀了父亲,可是他那样对我,娘你也会理解我的,对吧?”
    她吓醒后,只感觉浑身都是汗。
    她从前希望与荀引鹤有个孩子,不仅是因为她期待自己可以孕育一个生命,还因为荀引鹤实在太孤单了,在自己家里还要给自己筑起被铜墙铁壁包围的桐丹院,不肯与谁交心不说,连口吃的都得是小厨房里做出来的。
    如果荀引鹤对这样的生活已经过到适应或者麻木,江寄月也不会怎样,可是她第一次来桐丹院时,荀引鹤分明告诉她,他夜夜难眠,想要她能陪着他。
    所以江寄月希望他能感受到更多的家人的爱,而不是只是受着她一个,这样如果有一日她不幸先离开了荀引鹤,也会有人替她继续陪伴他。
    可是,如果最后的结果是父子相怨相恨,她又何必期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她不说话,荀引鹤便试探着轻轻摇了摇她,江寄月觉得他烦,又觉得自己担心得要命,他还在旁边毫无负担地闹她,觉得委屈,伸手要把他的手拍开,荀引鹤却率先握住了她的手。
    江寄月气得抬头:“荀引鹤,你别太……”
    尾音的“过分”二字被她咽回了肚子里,因为荀引鹤像狸奴似的,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背,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里,卑微又不下贱,只会让人觉得足够心疼他,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倒让江寄月刚鼓起来的气又瘪了下去。
    荀引鹤道:“你看你又哭了,怀了孕,怎么还可以这样动气呢?伤着身子怎么办?”
    他摸了摸江寄月发红的眼角,把那点湿润都揩去了。
    江寄月又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眼前的荀引鹤,与冷漠的荀引鹤叠加在一起,让他的眉眼模糊起来,江寄月怎也认不真切。
    荀引鹤道:“卿卿,你听我讲,是不是这个道理,你不高兴,都是我不好,把你惹哭了,既然都是我的错,该我受惩罚,你没有做错什么,这样自我折磨什么?是在替我赎罪吗?这不值当,要我悔过,就该罚我对不对?”
    江寄月道:“我罚你了,我罚你别碰我,分房睡,你也没服。”
    荀引鹤道:“那不是罚我,是让我偷懒,你怀着孕,我不能替你分担怀孕的辛苦,更应该悉心照料你。可如今你要把我赶出去,我照顾不到你,等七个月后孩子落了地,对我来说更是个陌生人了,要与他培养情感会更慢,这几乎等同于白捡一个孩子了。都是你在受苦受难,我在旁事不关己,这样想想都不合适,对不对?所以你该罚我,却该罚我其他的,罚我好好照顾你,认认真真给孩子做胎教,或者罚我去跪茶瓷片,也没有关系。”
    不愧是少年状元,富有盛名的儒者,万人之上的相爷,如此会讲道理,倒把江寄月说得哑口无言,只觉得有道理极了,她从前那样的做法真的蠢极了。
    毕竟她肚子里怀着的这个是荀引鹤的亲骨肉,从他还会爱上自己这件事看来,荀引鹤也并非全然的冷情冷性,他也渴望着一段纯粹的感情,再加上他也一直盼着要一个孩子,所以只要好好培养他和孩子之间的感情,有血脉在,他们也不至于最后走到自相残杀的境地……吧。
    江寄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看了眼荀引鹤,荀引鹤正淡笑地看着她,好像真的在等着她吩咐差事般。
    江寄月道:“这可是你说的,既然如此,我有几个条件,你都得答应。”
    荀引鹤道:“你尽管说。”
    江寄月道:“你可以请有经验的奶娘照顾我们的孩子,但是孩子必须得我自己带,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让他小小年纪就与我分离。”
    荀引鹤道:“好。”
    江寄月道:“孩子开蒙不要太早,正常年纪开蒙就好,也不要对他太严苛,需要张弛有度,因材施教,???不要逼他,我不需要他有什么样的功绩,我只要他日后无愧自己的心,无愧天地。”
    荀引鹤道:“好。”
    江寄月道:“你以后每天回家,都得摸摸我的肚子,和他讲几句话,不需要太久。”
    荀引鹤道:“好。”
    江寄月就不继续说了,显然说完了。
    荀引鹤故意道:“卿卿不罚我去跪碎瓷片了?”
    江寄月打他:“少来,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荀引鹤便笑。
    江寄月伸手拉他:“快从地上起来,就这样席地坐着,也不怕着凉。”
    荀引鹤道:“你都不肯理我了,我慌得什么似的,哪还顾得上着凉不着凉的。”
    江寄月道:“哦,我知道了,要是你果真着凉了,还得怪到我头上去了。”
    荀引鹤斜眼看她:“是啊,这样好的机会,我必须要好好把握住,让你哪都不去,好好地照顾我一整天。”
    江寄月道:“哦,那还得怨我,让你错失了这个机会,算了,你继续坐着吧,是我多管闲事。”她说着要松手,反而被荀引鹤趁机反握住了手。
    荀引鹤低下/身,道:“烧了地龙,哪能着凉,唬你的,我照顾你还来不及,你还怀着孕,哪里舍得你照顾我。”
    他的手穿过江寄月的腿弯,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安置吧。”
    江寄月是清洗过了的,只要再洗一下脸,立刻就能睡。荀引鹤让她坐在床头,自己端了脸盆巾帕,伺候她洗了脸后,才去打理自己,等他再回来,江寄月却还没睡,明明夜很深了,她却依旧很有精神。
    荀引鹤叹了口气。
    江寄月回过神来:“好端端的,谁又惹你不开心了,叹什么气。”
    荀引鹤发现江寄月怀孕后,脾气是真的变大了,她从前可不会这样与他说话,可是更大的争吵都有过了,江寄月还能被他哄回来,荀引鹤已经很满足了,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求呢。
    他道:“没有不开心,只是切实觉得可惜。”
    江寄月疑惑地看他。
    荀引鹤道:“现在你精神,我也精神,可是大夫特意叮嘱过我,不到三个月不能同房。”
    江寄月愣了愣,反应过来,啐了他一口:“该让你滚去厢房睡的。”
    荀引鹤笑着抱住她:“别怕,我不会乱来。”
    江寄月道:“我刚想与你说正事,你正经些。”
    荀引鹤道:“嗯,你说来,我听着。”
    江寄月道:“郗氏打算改换姓名,逃离上京重新开始生活,我答应她了,可我也知道这件事牵扯会很大,所以还需要和你商量来。对了,你会同意吗?”
    她问完,就抬眼看荀引鹤。
    荀引鹤从这句问话中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一些信息,江寄月缘何突然和荀简贞走得近?荀简贞从前忌惮他,缘何那天敢来桐丹院找江寄月,最后还发疯般挑拨他与江寄月之间的关系?
    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荀引鹤不答反问:“郗氏害过你,你不在意吗?我记得你并不赞成以德报怨,而且这件事可不像提前放她出祠堂这般简单,一不小心,你也会被牵连进去的。”
    江寄月道:“这有什么的,郗氏也确实害过我,可是她已经足够惨了,而且女子一人在外生活,是危险重重,她千方百计逃出去,最后会落得个凄凉境地也不一定,所以我都不知道这样做是帮她呢还是害她呢,哪还有心思想这些。”
    荀引鹤沉默了下,道:“阿月,你知道三房没有儿子,所以就算为了子嗣,走了一个郗氏,三弟必然还会再迎娶一个嫡夫人回来,你帮不完的。”
    江寄月道:“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很大的能耐可以去干涉别人的人生,因此郗氏那儿,我也并未去做过任何的劝说,她是自己萌生去意的,夫君,你是男子,可能不能了解,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她要有这样的念头,与壮士断腕无异,郗氏既然有这样的魄力与决心,我并不想辜负她的魄力与决心。”
    荀引鹤点了点头。
    江寄月忧心忡忡地道:“所以夫君你同意吗?”
    荀引鹤回神,笑得有些灿烂:“我自然是同意的了。”
    他若再不同意,不是白白送了可乘之机给荀简贞去挑拨吗?
    江寄月舒了口气,道:“我就说你会同意的。”
    她也真怕荀引鹤不会同意。
    荀引鹤道:“卿卿,我并非真的冷血麻木的人,大哥院子里的事与父亲有所牵涉,我很难去插手,郗氏去插过手,就被父亲以‘不敬重不孝顺父亲’为由罚了,我若去,父亲只会觉得我要与他作对,更会不客气地对待我,所以我只能冷眼视之。”
    但其实这话并不经得起推敲,早几年的荀引鹤或许没办法和老太爷分庭抗礼,但这几年的他绝对有,但他仍旧选择对阖府的苦难视而不见,漠不关心。
    他是真的对除江寄月之外的人冷情到了低。
    荀引鹤道:“你们的计划是什么?说与我听听,我看能不能帮你们完善一下。”
    江寄月道:“我画画总共攒了八百五十一两银子,让郗氏买个小宅子,并且再过几年生活是完全够的,我预备都给了她。柿子巷里有刻私章和做假路引的,郗氏可以去那儿做套假身份出来,然后等她归家后,提出带丫鬟去上香,再趁着人多时逃出来,一路去往香积山。”
    荀引鹤敲了敲被子,这个计划总体来说他是满意的,因为能把江寄月这儿的关系撇得最可能得清,到时候若是事发,说起来也都是郗氏自己的主意,不会牵扯出江寄月。
    当然前提是郗氏的嘴巴足够严实。
    荀引鹤道:“你不用给郗氏银两,她可以典了嫁妆,也能典出至少十几万两的银票来,那些本就是她的财物,都扔给了三弟,她无儿无女的,我想,她也不会甘愿。能做假路引的地方有许多,我可以介绍几处,只是别去柿子巷,那里与你有关联,香积山也别去,她要寻个安全的能落脚的地方,我倒是推荐她下江南,江南富庶,绣房乐坊都多,女子好找营生,不似香积山,偏
    远,商业不发达,百姓大多务农,男子要找活计营生就艰难,遑论女子。”
    江寄月眨了眨眼。
    荀引鹤道:“这件事让侍剑去告诉她该怎么做,侍剑走南闯北惯了,能替她选出最合适的落脚地,以及最优的路线。”
    重要的是,侍剑去交涉,就能把郗氏的行踪掌握在他的手里,如果有一天她被郗家人找到了,要供出江寄月来,他也能先一步处理掉郗氏。
    但江寄月不知道,她很认真地点头,道:“也是,我只待过香积山和上京,爹爹在时,香积山给我的感觉太好了,所以郗氏要走,我便想推荐她去我的家乡,希望她也能感受到那里的温暖,没替她考虑营生合不合适的问题,有侍剑帮忙,应该能替她找到更合适的落脚点。”
    荀引鹤道:“若是你实在想念香积山,等日后我带你回去小住几个月就好。”
    只要江寄月不是偷偷摸摸自己跑回去就好,荀引鹤听着她说时,真是越听越不安,连去哪里搞假路引都知道了,若是她真想不开如计划般,上个香的功夫就趁乱跑了,他都不知道再要把她找回来得耗费多少的时日。
    真是心有余悸,还好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江寄月道:“还有件事,大姑娘那,你该怎么处理?”
    荀引鹤道:“怎么了?”
    江寄月道:“郗氏说她恨你,我想她连父亲都敢下手杀,那便没她不敢的,因此我担心你。可我又可怜她,她并不想变成现在这样的,所以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想同你讨个主意,你说,如果我好好教大姑娘,与她谈心,她是否能回转点?”
    最后那个问题,江寄月自己都知道问得没有底气,声音心虚地轻了下去。
    荀引鹤知道江寄月因为怀了孕,所以移情更加严重了,她问荀简贞,更像是在问她的孩子有没有得救。荀引鹤也知道,大姑娘的事情更为复杂,她就是块试金石,是江寄月来试探他的本性,所以他必须得好好回答。
    荀引鹤严肃起来,道:“你说得很对,她只是个小孩,过了年才十七,我们不该放任她堕落下去,而是要好好管教她,更不能让她犯这个杀孽,否则踏上这条绝路后,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江寄月迟疑道:“可是她那么恨大哥,她会甘愿放弃吗?”
    荀引鹤道:“她不会,我会去说服她的。”顿了下,道,“给她说个婆家,把她嫁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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