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
    “百姓质朴,却也愚昧,若是放任淫祀泛滥,最终必定危害社稷。”
    天子老神在在、侃侃而谈,嘉宁面上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心中却在腹诽:您也不是糊涂得不明事理了,怎么就放任天师道一家坐大呢?
    同时也觉得代王真是个奇葩,天子如此推崇天师道,他既有心储位,岂不应当顺应其心事喜好,怎么还能反其道而行之呢?也不知这拜火教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抑或是代王妃的枕旁风效果惊人。
    “……不过你有此遭遇,说明拜火教势力确实不容小觑,吾会给并、幽、冀等北方各州的州牧去信一封,要求他们勠力同心、合而击之,擒住那妖邪头目,给你出气,如何?”
    嘉宁歪头作思索状,思忖片刻,点头:“舅父是天子,天子之言,千金不易,那嘉宁便静候佳音好了。”说完,又忽而想到了什么,道:“……说来惹人发笑,陆聿拷问俘获的拜火教教徒,其中有一人竟声称自己是代王妻弟!”
    “舅父,您说,该说这人是胆子大呢?还是胆子小呢?犯下这等拂逆之事,还敢攀扯皇族——”嘉宁说着,自己也觉得颇为可笑,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代王?”天子柔和的眼神轻飘飘地凝住,带了些微寒气的目光落在嘉宁身上,让少女忽觉双脚似有铅坠。
    “对呀,”顶着帝王看似平淡,实则威慑的凝视,嘉宁轻笑着再度开口,温暖如春的地龙熏得她背脊出了一层薄汗,“陆聿给我说这事时,我都觉得不可思议——大概是因为二表兄的封地与雁门离得近,他知晓代郡有个代王吧?”
    暖阁忽而陷入一阵诡谲的静谧,嘉宁笑盈盈地看着天子,思绪却有些飘散,隔着厚厚的石板,仿佛听到了地板之下炭火熊熊燃烧的噼啪之声。
    还是许太后出言打破一室沉寂:“嘉宁脖子上的伤现在还没好全呢……”
    “嘉宁受伤了?”天子循声看了眼太后,又再度看向嘉宁,在她脖颈处逡巡的目光便回复了平素的温润,“不会落疤吧?”有些担忧的神色,俨然一副慈爱舅父的模样。
    嘉宁抿着嘴笑了笑:“不会的。医士说伤得不重,而且我每天都有涂药。”
    天子闻言颔首,略一思索,又道:“宗政天师前些日子制了盒白玉雪肤膏,福德海,你立刻带人去取。”
    嘉宁才不情愿用那劳什子天师做的东西,但是当着天子的面,却也不能明晃晃地表露出厌恶。
    许太后道:“听说宗政天师用了七七四十九种药材才制出一罐白玉雪肤膏?这可真是个珍贵的玩意儿,嘉宁,还不快谢过你舅父。”
    少女顺着许太后的话锋谢过天子。
    许太后又道:“嘉宁这次回宫还带了五台山的‘普施甘露’,正好前些日子蜀州上贡了上好的武都茶,嘉宁,不若你去泡一壶给你舅父尝尝?”
    嘉宁是谁?
    衡阳长公主的独生女儿,享双亲王俸禄的郡主,从前养在宫里,被许太后悉心呵护着,后来嫁去了晋阳,也是一大群女使宫娥在侧侍候的人,哪里会泡茶?又何时带了什么‘普施甘露’?
    不过是许太后的委婉之词,她在告诉嘉宁,自己与天子有话要说,需要嘉宁回避。
    嘉宁自小就养在许太后身边,若是其他的公主、贵女可能没有这么快领悟许太后的意思,但嘉宁哪里需要思索,点头应了,站起身,落落大方道:“那我便去茶房,给外祖母和舅父泡一壶吧。”
    说完,便跟着赵染芳往茶房去了。
    帘外朔风阵阵,嘉宁一出暖阁便打了个冷噤。
    淡月快步上前给她披上披风。
    进了茶房,嘉宁在火炉旁的杌子上抱膝坐着,有些犹豫地问道:“染芳姑姑,我没有说错话吧……?”
    铜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赵染芳遣走了茶房里的小宫娥,亲自看着火候,听到嘉宁的问话,笑着回道:“您哪有说错什么呢?婢子倒觉得,您今日跟陛下说话的语气比以前委婉多了。”
    嘉宁一愣,旋即有些无奈:“姑姑……”少女说道,“您这话说得,跟我以前好不讲道理似的。”
    赵染芳道:“郡主您可想岔了,婢子这是夸您呢。”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铁盒,有条不紊地将茶叶倒出,又隔着帕子拎起铜壶的把手,将滚烫的开水从高处注入铎壶之中,“您从前直率烂漫,出言无忌,如今说话可委婉动听得多。”
    嘉宁默了一阵,她从前……确实是个娇蛮性子,任性恣意,行事完全不考虑后果,只要自己痛快就好。
    ——痛快确实是痛快了,日子过得一地鸡毛。
    想着,不免有些汗颜:“……人总是要长大得嘛。”少女含糊地说道。
    赵染芳听了,微微地笑,没有再接话。
    在茶房逗留了一会,唤回宫人端上茶具,两人重返暖阁,正好与去拿白玉雪肤膏的福康海碰上。
    嘉宁看着福康海圆润有肉,好似弥勒一般的面容,从容笑道:“三年未见,福常侍风采依旧,不知您身体可还康健?”
    福康海是天子东宫时的内侍,天子登基后作了内宫的大主管,贴身侍奉帝王几十年,地位非同一般。
    “哎哟,小郡主您日安,您这话可折煞老奴了,”福康海笑容可掬,“奴在陛下身边儿侍候着,自然是康直爽健的——”
    嘉宁从前在宫里,对宦官、宫人一视同仁,觉得都是照顾她的人,没有什么分别。后来出了宫,在民间,听了不少世人对宦官、内侍的看法,说他们是’阉庶‘,认为宦官’弄权祸国‘,再加上一些亲身的见闻,对他们的态度难免有所转变。
    ——但她对福康海的看法却从未变过。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自小就侍奉天子,一心奉主,未有二心。前世天子崩殂之后,福康海主动申请去守陵,实打实尽了一生的侍奉之责。
    嘉宁因此对他是由衷的敬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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