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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日熔金,霞光万道。
    长久的鞍马劳顿使人疲惫,陆氏的马车抵达冀州治所高邑时,恰是夜幕将至,满天昏黄。
    不同于雒阳的精妙奢华,也不同于晋阳的苍茫古朴,高邑显露出于北地别具一格的精致秀美。城池内外遍植绿竹,暮春之际,绿竹猗猗,红墙黛瓦,令人见之心旷神怡。
    北地少见如此大片的竹林,嘉宁见之,不免惊异。
    她撩起帘幕的一角,向车外问询道:“高邑何故如此多竹子?”
    魏侯世子陈骧亲自携伴在城门迎接陆聿一行,此时,陈骧与陆聿正并肩骑马,在马车旁边行进着。
    陈骧生得容貌堂堂,眉目细长,若是忽略他高大的身形与宽阔的肩背,倒是颇显出文人的儒雅。嘉宁听说魏侯陈懿便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貌似书生,大概陈骧的相貌便是随了他。
    听到嘉宁的声音,陆聿侧过头,冲她笑了笑,略微压低声音道:“听闻前任魏侯夫人名中带‘竹’字,前魏侯为博美人一笑,便让高邑内外遍植翠竹。”
    陈骧在一旁听完,目不斜视,笑吟吟地补充:“陆世子所言不假,高邑之竹,起初的确是我祖父青年时命人手植的。后来城中百姓都觉的绿竹甚美,这竹便愈植愈多,方成如今这般风貌。”
    为夫人遍植一城翠竹。听起来便是个风月缱绻的故事。嘉宁扯了扯嘴角,随声附和道:“老魏侯与老夫人真真是伉俪情深,使人闻之歆羡。”
    陆聿如今还算了解她,一听这语气便知道她是在揶揄,扫了一眼陈骧,见对方神色如常,应当没有听懂嘉宁的话外之音,强忍着笑意道:“你喜欢?喜欢我也回去给你种一大片。”
    嘉宁偷偷瞪了他一眼,当着陈骧的面还得给陆聿留几分面子,无声地冷笑了一下,道:“是么?郎君你对我可真好。不过比起竹子,我更喜欢摇钱树,你给我种一城的摇钱树吧。”
    摇钱树以金铜为枝干,上缀玉器、铜钱——是西南流行的陪葬品。
    陆聿轻啧一声,嘴边噙着顽劣的笑意,应道:“现在就种这个还为时尚早,你要真喜欢,再过几十年,给你百八十棵陪你,如何?”
    陈骧不知这一习俗,闻言奇道:“摇钱树是什么?榆钱的别名么?”
    嘉宁怕自己再和他聊闲下去,会忍不住当着陈骧的面大喊一声陆聿,那实在是——有失她嘉宁郡主的身份。再度暗暗朝着少年甩了个眼刀,嘉宁将帘幕一甩,合上了。
    只听到车外,陆聿似是闷闷地笑了几声,才对陈骧解释道:“倒也不是榆钱……”
    陈宅位于高邑之南,占地颇广。前来为魏侯祝寿的客人们都被妥善安置与府邸中。
    嘉宁今日颇为疲惫,意欲先回屋休息,陈骧却安排了接风洗尘宴。这种宴席陆聿作为主宾自是无法脱身,只能以手背探了探少女额头,确认她体温正常,未有发热,方才放心些。
    他捏了捏少女纤细的腕骨,带着歉意道:“……那你先回去,我会早些回来陪你的。”
    嘉宁“嗯”了一声,便由陈骧的夫人周氏陪同着回住处。
    周氏出身清河周氏,若论亲缘,周霁需得唤她一声堂姊。周氏听说嘉宁与苏氏关系亲厚,看向嘉宁的眼神都更加真挚了几分,领着她往住处去的路上,周氏十分热心地介绍着陈宅的院落排布。
    “郡主,你看,那边便是内院,若你之后有事儿找我,只管派了女使往那处去。”
    盘桓日久的世家大族子弟容貌都不差,清河周氏更是个中翘楚,周霁俊逸风流、周洛娇艳俏丽,眼前的周氏又是另一番清丽婉约之态。
    嘉宁笑着应了:“这些时日借居贵府,必然少不了叨扰夫人。”
    周氏掩口而笑,道:“何必如此客气,郡主这般神仙人物,见之令人心生欢喜,我恨不得日日与你相对。”
    两人有说有笑地缓步慢行,路过庭院时,却看到满院花木中,有个女子背对着两人,倚亭独坐。
    她独自一人,身形单薄,只提了一盏将熄未熄的小灯,仿佛面前那簇豆大的火焰被风吹灭,她便会被无边无际的夜色吞没。
    “咦?”周氏看着那背影,颇有些惊愕,“那不是……卫世子夫人么?”
    卫世子夫人……那不就是——
    那女子循声回眸,鹅蛋脸面,眉目都素雅浅淡,只见那双柔润如秋水的眼眸微微睁大,瞳孔骤然一缩,颤抖的声音从她淡得没有血色的唇瓣发出,她轻唤了一声:
    “嘉宁。”
    从晋阳出发时,嘉宁就预想过自己或许会在高邑遇到秦筝——不,甚至说,她多多少少都抱着也许能见到秦筝的心态来到高邑。
    一别经年,嘉宁记忆中的秦筝,还是那个温婉大气、满腹诗书的书卷才女,她扬唇浅笑,便比满院的寿春还要沁人心脾。
    记忆中的少女,与眼前消瘦憔悴的女子渐渐重合,秦筝依然是美丽的,只是这份美丽过于脆弱,仿佛轻轻触碰,便会消散如云烟。
    嘉宁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可是她什么也没说,最后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氏觉得氛围有些古怪,一面关怀地朝秦筝走去,一面呵呵笑着,开口道:“秦夫人,您一个人在此赏花么?虽是春日,到底夜凉露深,您怀着身子,还是记得多添件衣裳。”
    嘉宁听到她的话,下意识往秦筝腹部望去,只见女子纤弱的腰肢上,赫然隆起了一块,她其实月份不算大,只是因为过于消瘦,而衬托得肚子颇为惊人。
    秦筝站起身,语调轻缓道:“谢周夫人关心,我一会儿就回屋了。”说着,又看向不远处的嘉宁,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嘉宁,我们……”
    嘉宁在她看过来的一霎那便启唇对周氏道:“周夫人,我今日甚为疲惫,实在无心观园,多谢您一片热忱。我看卫少夫人有喜在身,一个人怕是不太安全,劳烦您送她回去吧,我就先失礼了。”说完,朝着周氏微微俯身,转身就走。
    “嘉宁!”身后的秦筝猛地提高音量,大喊了一声,纤弱的身子随之一阵晃动,她扶着桌子稳住身形,神色颇有些哀怨:“……你,是不是心中有怨?”
    嘉宁脚步一顿,转身,朝着她露了个浅笑:“卫少夫人说笑了,你我二人在雒阳不过点头之交,何来怨恨之说?”说完,又朝着周氏略带歉意地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点头之交……”秦筝喃喃重复着,忽而惨然一笑。
    周氏看着她苍白的面容,不免心生担忧:“秦夫人,您……”
    “我没事,有劳夫人了。”秦筝再度抬眸,便已恢复了往日的温婉之态,她说着,率先提起软绵无力的步子,朝居处而去。
    周氏与她交情不深,见状也不便多言,只好闷头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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