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惜芳时
    季栎出狱后,要将百花河边那栋宅子八百两还给刘家。这宅子死过人,又闹鬼,换做别人六百两都未必愿意买,到底是祖宅,刘父也没压价便答应了。房子赎回来后,他和刘母并不打算过去住,一来不便照看生意,二来多少有些忌讳。虽然章衡并未透露晚词假扮季朝奉之事,刘密还是猜到了,心知她是为了帮他,便以案子告破和赎回房子为由,请她和章衡来家中吃饭。章衡到得早,将一只锦匣放在桌上,笑道:“送给你的。”刘密见他笑得有些古怪,打开锦匣,是一套斗笠杯,共有四只。拿起一只看,上面桃红柳绿,绘的是花园一角,男子坐在石凳上,搂抱着一名妇人。两人面透春意,只松垮垮地披着上衣,下身一丝不挂,妇人丰腴白腻的臀儿被男子捧在手里,脚上还穿着红绣鞋,似莲瓣落在男子身侧。
    季栎出狱后,要将百花河边那栋宅子八百两还给刘家。这宅子死过人,又闹鬼,换做别人六百两都未必愿意买,到底是祖宅,刘父也没压价便答应了。房子赎回来后,他和刘母并不打算过去住,一来不便照看生意,二来多少有些忌讳。
    虽然章衡并未透露晚词假扮季朝奉之事,刘密还是猜到了,心知她是为了帮他,便以案子告破和赎回房子为由,请她和章衡来家中吃饭。
    章衡到得早,将一只锦匣放在桌上,笑道:“送给你的。”
    刘密见他笑得有些古怪,打开锦匣,是一套斗笠杯,共有四只。拿起一只看,上面桃红柳绿,绘的是花园一角,男子坐在石凳上,搂抱着一名妇人。两人面透春意,只松垮垮地披着上衣,下身一丝不挂,妇人丰腴白腻的臀儿被男子捧在手里,脚上还穿着红绣鞋,似莲瓣落在男子身侧。
    其它三只绘的也是春意图,姿态场景各不相同,画工精细,胎薄色艳,实属上品。
    刘密笑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章衡道:“我大伯日前回京,要考我堂弟的学问,叫他写一篇策论。这厮风流阵里的急先锋,能写出什么来?他求我代笔,我看他可怜见的,便答应了。我大伯将他好一顿夸,他便送了这东西来谢我。”
    刘密道:“原来是你的润笔资,你收着就是了,给我作甚?”
    章衡道:“我家里还有一套差不多的,这个你留着顽罢。”
    两人正举杯赏看,评头论足,楼下刘母笑吟吟的声音道:“赵公子来了,祭酒近来可好?”
    刘密神色一变,急忙将杯子放回锦匣,环顾四周,欲寻个稳妥的地方藏起来。
    章衡见他如临大敌,道:“你怕被他看见怎的?”
    刘密从罗汉榻底下拖出一个箱子,将锦匣放进去,塞回去,左右看了看,道:“万一被祭酒知道我们给她看这些,总归不好。”
    章衡想想,万一被赵小姐知道,就更不好了,点头道:“说的是。”
    晚词走上来,见两人正对坐品茗,使的月色素杯,神情澹然,好像一幅士子昼静图,端的是风雅秀丽。
    “好香的茶,是敬亭绿雪么?”晚词笑吟吟道。
    章衡道:“真是狗鼻子。”
    刘密斟一盏给她,那茶叶一旗一枪,在水中沉浮不定。
    桌上酒菜齐备,有酒楼送来的羊头元鱼,莲花鸭签,有刘母做的鲤鱼脍,糟瓜齑,三人落座,推杯换盏,晚词都是以茶代酒。他二人善饮,一坛酒罄了,也不见哪个脸红。酒足饭饱,天色尚早,便去勾栏瓦肆里看戏听书。
    荼蘼谢,榴花开,似乎弹指间,嘉佑三十一年的春天就这么溜过去了。国子监每月有考试,赵琴的才名在一场又一场的考试中如天气一般蒸蒸日上,越来越热。莫说知道她是女儿身的刘密,就是章衡,对这样一个才子也不免生出几分相惜之意。
    然而他始终记得赵琴说过,论才学,他堂妹远胜于他。若把那位深闺之中的赵小姐比作一本书,赵琴则是序,序已如此,这本书当何等绝妙,章衡好奇至极。
    晚词这几日思吃笋辣面,吃来吃去,终不及刑部厨房做得好,这日忍不住问章衡:“你今日去刑部不去?”
    章衡道:“你有事么?”
    晚词道:“你若去,我便跟你一道去吃面,你若不去,就算了。”
    他当那是什么地方,面馆?章衡心中好笑,道:“苏主事找我,我待会儿去。”
    晚词欢欢喜喜地跟他来到刑部,点了一碗笋辣面,又想不能总来这里吃面,便问道:“苏大人,我能否去厨房看看?”
    苏主事笑道:“你要去偷师么?”
    晚词被他看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他点头,便去了。
    苏主事今日请章衡来,实是受人所托,扯了会儿有的没的,兜着圈子道:“说来你也不小了,家宅无人住持中馈,部堂也不放心。礼部的莫侍郎家有位三小姐,与你年纪相当,才色双全,他们夫妇很中意你,你意下如何?”
    章衡咀嚼这话,先把姚伯抬出来,倒像是姚伯的意思,然而礼部的这位莫侍郎分明是大伯的门生,与姚伯无甚情分。
    他看苏主事一眼,摇了摇头。
    苏主事急道:“莫家这位三小姐当真是极好的。”
    晚词偷师回来,走到门口,听见这一句,便站住了。苏主事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位莫三小姐的好处,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得口干舌燥,章衡垂着眼睑,似听非听,一派沉静。
    晚词本是心细之人,与他相处这些时日,看似不经意的言谈间,未尝没有察觉他对赵小姐的好奇。又见他对别人这个态度,这份好奇俨然是独一份的了,不禁心花怒放。
    却把苏主事急坏了,抓耳挠腮,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哭丧着脸,拱手道:“章少爷,实不相瞒,这是令伯父的吩咐。你权当给我一份薄面,去见一见那位莫三小姐,娶不娶还是你说了算,谁能强逼你不成?”
    章衡掀起眼睑,又看他一眼,笑了笑,道:“什么时候,去哪里见?”
    苏主事道:“明日中午在灵雨寺。”
    “知道了。”
    苏主事大大地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头的汗。晚词咬唇望着瓜藤上明丽的黄花出了回神,若无其事地迈进房门。
    夏昼长,回去时天还亮着,人烟熙攘的街道浸在霞色中,晚风挟着余暑迎面而来,温热沉闷。蝉鸣阵阵,与小贩拖着长调的叫卖声不相上下,喧嚣嘈杂。
    晚词骑在马上,忽道:“丽泉,明日我们去留仙湖赏荷可好?”
    章衡道:“明日我有事,去不了。”
    晚词撇了撇嘴,道:“那我就和堂妹去了。”
    章衡一怔,没有说话。
    这显然是一睹芳姿的好机会,但祭酒之女,这个身份对尚未跃过龙门的学子而言意义特殊。
    若上赶着,难免有亲近祭酒之嫌,显得自己与朱海通他们无甚分别。这也是他从不刻意向赵琴打探赵小姐的原因。
    回到家,还有淡淡的余光在琉璃瓦上反复折射,他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下,寻思着怎样才能见到赵小姐,又不被她和赵琴发现。
    耳边一声轻响,是湃果子的冰块融化了。他转头看去,见瓷盆里有一把新鲜的菱角和藕,眉头舒展,微微笑了。
    早上阴云密布,晚词坐在妆台前梳头,丫鬟捧着镜子站在后面,真个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观音顶翠钿,金镶宝石簪,脂粉轻傅,长眉曲黛。梳妆完毕,镜中这张脸,无疑是很美的,可当真要告诉他,自己就是赵琴么?
    她喜欢他当她是男子时显露出的直率,纵然这份直率常常令她气恼,气恼下又别有一番趣味。她也喜欢自己在他面前的无拘束,坦白身份后,这些或许都不能再有了,她舍不得。
    第三十九章
    故人来
    出门时下起了雨,风淅淅,雨沥沥,他还会去么?晚词坐在车上,听着雨打车盖噼里啪啦,越来越疾,心里也没底。留仙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时半顷碧荷,郁郁青青,红白菡萏点缀其间,濛濛烟雨中很有江南风味。湖上有四五只画舫,晚词登上自家的画舫,特意叫人多挂了几盏写着赵府字样的灯笼。她知道章衡即便来了也不想被她发现,他好清高,怕人误会他想走联姻这条捷径。她知道,他们原本是有点像的。
    出门时下起了雨,风淅淅,雨沥沥,他还会去么?
    晚词坐在车上,听着雨打车盖噼里啪啦,越来越疾,心里也没底。
    留仙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时半顷碧荷,郁郁青青,红白菡萏点缀其间,濛濛烟雨中很有江南风味。湖上有四五只画舫,晚词登上自家的画舫,特意叫人多挂了几盏写着赵府字样的灯笼。
    她知道章衡即便来了也不想被她发现,他好清高,怕人误会他想走联姻这条捷径。她知道,他们原本是有点像的。
    她想,只要他放下身段来见她,她便告诉他真相。这样彼此都算有牺牲,才公平。
    绣雨撑着伞陪她立在船头,她目光如网,撒向湖面,那些行舟画舫上的人,究竟哪一个是他?
    忽见一叶扁舟穿花分叶,缓缓而来,撑船人高高的个子,头戴蓑帽,身披蓑衣,也不知怎的,看着就有点古怪。
    章衡头一回撑船,手中这根竹篙使得不甚利索,有一下没一下地乱点。白发老妪坐在船头,脚边放着几筐菱角鲜藕。
    “少爷,还是老奴来罢。”老妪有点坐不住。
    章衡道:“我们是出来贩鲜果的祖孙俩,祖母撑船,孙子坐船岂不奇怪?”
    老妪不作声,心想您这样也挺奇怪的。
    雨势小了些,天是蟹壳青的,水是缥碧的,章衡环视四周,隔着雨丝织就的帘幕,一抹倩影飘入眼中。她立在船头伞下,戴着帷帽,穿着银红纱衫,素白湘裙,宛如这留仙湖上最秾艳的一枝芰荷,袅袅盛开于烟雨中。
    不知为何,他有种她就是赵小姐的直觉,再看那画舫上果然挂着赵府的灯笼。
    章衡笑起来,看了一会儿,心想她怎么不进去?生得如此单薄,只怕禁不住风吹,受不得雨打。
    老妪见他定定地看着那画舫上的姑娘笑,心中了然,吆喝道:“卖菱角,新鲜的菱角,姑娘,卖点尝尝罢!”
    晚词见一个老人家冒雨出来叫卖,于心不忍,让丫鬟招呼他们过来。
    小舟徐徐逼近,章衡将她看得更仔细,她手中拿着一把生绡白团扇,扇手一色似玉,戴的帷帽有些奇特,帽檐垂纱很短,堪堪遮住鼻翼,露出尖尖的下颌和朱唇,身上的纱衫薄如蝉翼,湘裙在腰间细褶数十,边上绣画,风动色如月华,飘扬绚烂。裙下双弓,珊珊可爱。
    晚词也在看他,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脸,那双拿着竹篙的手修长白皙,哪里是小贩的手?
    是他么?她不敢相信,堂堂世家公子,会扮成贩夫走卒,只为见自己一面。
    章衡其实无所谓,想做的事便去做,想见的人便去见,顾虑再多,总有法子。只是这竹篙实在不顺手,要走容易停下难,一不小心撞上了画舫。梅香们纷纷惊叫,晚词站在边上,身子一倾,差点摔下去。
    章衡急声道歉,头一抬,伸手欲扶她。
    晚词抓着栏杆站稳,眼角余光瞥见了他的脸,沾着雨水,湿漉漉的,心中像被投下一块石头,激起千层浪。章衡收回手,复又低下头。画舫与小舟晃动不住,晚词只觉自己的心都要晃出来了。
    “你怎么撑得船?惊着我家小姐,你……”绣雨话没说完,后腰被晚词掐了一把,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她,没声了。
    老妪连声道歉,晚词摆了摆手,示意不要紧。章衡心想她倒是个好性儿,又奇怪怎么不见赵琴?莫非有事没来?
    丫鬟蹲在船边挑拣菱角,远近有丝竹之声随着风雨吹过来,赵琴仍然没有出现。这正合章衡心意,他抬头又看了她两眼,她肤色极白,将一双朱唇衬得格外醒目,不知涂的口脂是嫩吴香,亦或是洛儿殷?
    正想着,她唇角微翘,转过头去和丫鬟说了什么。
    那丫鬟向他道:“小哥,帮我家小姐折枝花好么?就你身后那枝红色的。”
    半开未开的红蕖,被他摘下,抖落一串水珠,清香冉冉,递到丫鬟手里,再递到她手里。她闻了一闻,转身进了敞轩,章衡始终未能看清那素纱后的容颜,却对这个人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他想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
    离开时,丫鬟递来一只食盒,对老妪道:“阿婆,这是我家小姐送给你们吃的,雨这么大,早点回家罢。”
    这情形,谁见了不夸一句小姐人美心善?老妪道谢接过,章衡竹篙一点,小舟悠悠而去,留下绉纱般的水纹。
    雨落成花,晚词隔窗望着雨幕中动作别扭的撑船人,心似这湖面花开无数。
    莫三小姐带来的危机感荡然无存,他有这份心,早晚是她的人,她又何必急着坦白身份。玩得尽兴,再吓他一跳,岂不有趣?
    老妪道:“少爷,那位赵小姐非但心地善良,看样子是个画上的美人呢。”
    章衡但笑不语,弃舟登岸,坐在车里,听着雨声潇潇,闭上眼睛,犹见那素纱下的一双朱唇,唇角含笑,淡淡花香萦绕四周,恍然如梦,回味无穷。
    到家他才打开那只食盒,发现几样点心都是自己爱吃的,不禁诧异,这赵小姐竟连口味都和自己相似,当真是缘分了。
    次日晚词见到他,抱怨道:“昨日正要和堂妹去赏荷,来了个世伯叫我作诗,好不扫兴!”
    章衡心想,难怪没有见到他。他发现到底是兄妹,赵琴与赵小姐嘴唇下巴,身形都很相似。性情却不太像,赵小姐看起来温柔娴静,不爱说话,这个脾气不好话还多。
    中午厨房做了酒蒸羊,晚词吃了两块,嘴唇油汪汪的,和刘密讨论着新出的话本。章衡看着她,觉得嘴唇也不像了。
    晚词眼珠一转,道:“丽泉,安国公那边可有给你说亲?”
    安国公正是章衡的大伯,章衡道:“他们说他们的,横竖我不会娶他们看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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