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以下的孩童个头太矮,被爹娘背在背上亦或坐在竹筏上,再大些的最难挨,他们既不像大人般身强力壮在积水里独立行走,又不如年纪小的被爹娘背在背上、抱在怀里前进。
    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木槿或许会有疑问,竹筏上既然能装东西为什么不能把孩子放在上头、大人累了上去歇会儿脚?
    其实,这就要从积水深度和竹筏的质量说起了。
    如果水再深些,竹筏倒能够在上头轻巧地漂浮,奈何如今水刚到膝盖至大腿的中间,按照后世物理学角度看,妥妥属于浮力有限;竹筏同样不是由专业人士打造、而由普通农人紧赶慢赶做出来的,即使足够结实却仍旧存在些许不足之处。
    人们将锅碗瓢盘甚至粮食放在竹筏上,有时候一个不注意竹筏便翻了,着实不敢把孩子放上去。
    为免夜长梦多,纵使累极,众人依旧不分日夜赶路。
    王宝兴加大嗓门对族人们说道:“快了,等明日天亮咱们就到药山啦!”
    自打逃荒结束,王宝兴身子就大不如以往,时常出现精力不济的问题,他眼下整个人晕晕乎乎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王宝兴意识模糊,他根本不晓得大伙已经走出多远,怕他们因为过分艰难的路途丧失斗志才随口说了句明日天亮就会抵达药山的话。
    族人们对向来英明的族长怀有近乎盲目的信任,有的人听完族长的话一度怀疑是否是他自己记错了。
    唉,纠结这些做甚,族长的话总是对的,只消再坚持几个时辰就能去药山歇脚啦。
    王宝山死命拉着黄牛往前走,牛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导致拉着缰绳的王宝山颇费力气。
    而崇文崇武每个人都拉着竹筏往前走,竹筏上放置着家中必须的杂物。
    吉祥如意则由木槿、王李氏并周氏三个女眷轮流背着,幸好她们都是走过上千里路逃荒过来的,吃苦头卖力气对她们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
    双胞胎同样乖巧,姐弟俩已经懂点事,虽然不知道大人为什么冒雨前行,却好像模糊知晓不能给大人添麻烦。
    吉祥已经乖巧地伏在王李氏的肩头睡着,而如意则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好奇打量周遭的事物。
    周氏见婆母已经背着吉祥近两个时辰,欲把吉祥接过来。
    如意从出发开始就没合眼,吉祥同样刚闭上眼睛不久,王李氏怕把孩子吵赢,便对周氏摇头。
    木槿对周氏说:“嫂子,你且多看顾亲家大娘点。”
    木槿口中的亲家大娘即周母,自打周大山人没了,周母便始终疯疯癫癫的,最严重的一段时间连吃喝拉撒都不受控制。
    周氏六个弟弟知晓母亲因为何事才变成如今的模样,对母亲十分孝顺。
    这回往外逃命时,年长的铁锤铁柱等人背着铁锅、衣物、粮食往前走,最年幼的铁杵等人则始终牵着周母的手。
    男丁众多的周家反而比多数人家来得更轻松。
    周母应当被四处包围的积水给吓到,突然一个猛子径直坐到了积水中,可将众人给吓了个不轻。
    儿子们身强力壮不假,到底年纪小些不经事,最好让作为长姐的周氏回去安抚家中。
    周氏见婆母也点头,这才快步往前走了数十靠近娘家人。
    是的,周家壮劳力太多,行进速度比王家更快,倘若没有周母半途闹事,周家人此刻恐怕要走到队伍最前头去。
    周氏赶过去的时候,周母又开始闹了:“不走,俺要家去,不跟你们走!”
    她前言不搭后语,几乎被儿子们拖着向前。
    见长姐过来,铁锤第一反应是皱眉:“姐,你快回去,别让婆家说道。”
    周家凭借在土匪窝里发的横财才开始过上富裕日子,逃荒之前一向依赖王家的接济,从前是家贫没办法,铁锤铁柱等人都晓得姐姐夹在中间有多为难。
    如今富裕了,周家再不用依靠王家的接济,本就自尊心强的铁锤更不乐意给人留下话柄。
    周氏看了眼比她高出大半个头的弟弟,良久才说:“婆婆让我过来瞅瞅咱娘。”
    说罢,她就转头过去搀扶周母了。
    大的儿子们忙着赶路,小点的不知事,几乎生拉硬拽着周母前行。
    周氏好歹比弟弟们心细,温言细语哄着母亲继续往前走。
    周母起初还推搡周氏:“累,俺想坐着!”
    周氏:“娘,再有几里地到了药山,不光能坐着,还能让你吃饱了美美睡上觉,咱们马上就到了……”
    周氏几乎在哄骗着周母前行。
    然而年纪大的老人到底不如年轻人,王宝兴就在赶路的时候跌了好几脚,有几回他明明知道该往前走,身体却始终不受控制违背头脑里的意识。
    二伯母是日日无他相伴的人,清楚知道老头子的身体本就不好,这回迁徙无异于使他的身体更加糟糕,她抹着眼泪将王宝兴给扶起来。
    王宝兴自来好强,他清楚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恐怕没有几年活头了,但他死活不肯承认事实。
    早年还年轻的时候,王宝兴并不恐惧生死,嘴里说话几乎从不避忌,等到这两年,生老病死反而成为王宝兴最禁忌的话题。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往前走。
    直到听见后头的声音,王宝兴的心神才回归至现实。
    又是疙瘩家。
    疙瘩自娶了苇叶后可谓满面红光,疙瘩肯对她好、每顿饭都能吃个七八成饱,苇叶的日子既说不上好又说不上惨,在苇叶看来,哪个女人不是糊里糊涂嫁人生子然后变老死亡的。
    她不喜欢疙瘩没错,却不愿意为了反抗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罢了,好死赖活着最好再生个一儿半女,往后孩子就是她全部的指望了。
    结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迎来了水灾,她不得不跟着疙瘩奔波逃命。
    疙瘩对苇叶热乎不假,然而他在银钱的事上从不许苇叶沾手,换句话说就是防着苇叶,苇叶倒不自讨没趣。
    刚出发时,疙瘩怀里揣着金银,跟他娘轮流背着家中值钱的东西,而苇叶则背着家中几件衣裳被褥,锅碗瓢盆被放置在竹筏上,全家人尚算安生。
    直到天色擦黑,疙瘩老娘开始受不住。
    疙瘩弯腰背了她一段路,老婆子就开始心疼儿子,张嘴说让苇叶背。
    苇叶身材本就娇小,比疙瘩娘都得矮小半个头,加上她与疙瘩成婚成得心不甘情不愿,自然不会像从前的有福般逆来顺受,直接了当跟疙瘩娘说背不动她。
    疙瘩娘指着鼻子就开骂:“你这个不孝的妇人,寻常好吃懒做就算了,眼下竟不管俺的死活啦!”
    瞧疙瘩娘的模样,她好像对苇叶忍耐已久。
    苇叶脾气算好的,但她嫁疙瘩时心里总存着一股子气,就算没有对疙瘩母子表现出明显的怨怼,但同样不曾有多少热切和真心在。
    疙瘩娘看儿子每天热脸贴冷屁股早就不耐烦,却因为儿子正在新鲜头上不好发作。
    即使背地里跟疙瘩抱怨上几句:“儿媳妇年纪小脾气却不小,俺连支使都支使不动她。”
    每回遇见这种情况,疙瘩就开始打哈哈:“她年纪小不懂事,再等两年就好了。”
    因此,疙瘩娘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吞,有时候甚至会想起有福的好处来。
    如果有福在,必然不会跟自己顶着干,他们母子也不至于离心。
    唉,当初就应该以死相逼阻止疙瘩娶这个不孝的妇人,疙瘩娘每每想起就后悔不已。
    层层累积下来,她已然对苇叶不满已久。
    不晓得苇叶给疙瘩为了什么迷魂汤,听见她的拒绝,疙瘩居然还能笑呵呵跟老娘说:“娘,俺不累,能背动你。”
    才过去两刻钟不到,疙瘩娘就吵着闹着让儿子将她放下,她着实心疼儿子的辛苦。
    嘴里不满嘟囔着:“不晓得俺儿子是娶了个媳妇还是供了个祖宗,哪有先前的婆娘勤快!”
    苇叶看不出有多少情绪波动,凉凉说了句:“那你让他回去找先前那个好了。”
    幸好有福跟村里的寡妇还有二虎子母子几个人走在后头,否则她听见定要上去理论几句。
    从前两个人没和离时,老婆子将有福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她给磋磨死,如今疙瘩娶了年轻貌美的新媳妇,老婆子竟想起她的好来啦。
    疙瘩跟有福的儿子只跟在后头不说话。
    他年纪不大,同岁的孩子被爹娘背在怀里,他却只能拽着父亲的衣角艰难挪动。
    自打疙瘩娶了有福,对前头留下的儿女愈发没有耐心,闺女原本就吃不饱饭,眼下更没有多少人想着她们。
    有回实在饿极从灶房里偷来半个糠饼,被奶奶发现后不免遭了顿毒打,女孩们拖着受伤的身躯在深夜敲响母亲的大门。
    有福心疼孩子,两个闺女再没回去过疙瘩家。
    结果疙瘩娘俩竟好似忘记两个闺女的存在,直接撒手不管啦。
    至于儿子,疙瘩同样没有多稀罕。
    在他看来,苇叶年轻好生养,不出几年他又会有新的儿女,对儿子的关注十分有限。
    而最喜欢折腾人的疙瘩娘竟成为全家最关心孙子的人,她不喜有福、厌恶苇叶,甚至觉得两个孙女迟早会成为别人家的人,但对孙子确实没话说。
    在她眼里,孙子是能够传宗接代的,但凡她还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委屈孙子。
    婆媳俩你一言我一语,最后竟有吵起来的架势。
    疙瘩劝劝这个、拉拉那个,最后总不得其法,等到后头竟要劳动旁人给婆媳俩拉架。
    有人拉架就有人看热闹,一向看不起疙瘩作为的人笑话说:“还以为你是个能耐的,降不住老娘就算了,竟连婆娘都降不住……”
    疙瘩气急,但他不敢真对苇叶怎么样,不只是因为欢喜她。
    和没有娘家人撑腰的有福不同,东小庄才是外来人,就算苇叶爹娘说往后要少来往,但苇叶被打,相当于疙瘩瞧不起织女镇的陈氏宗族,苇叶事小,最重要的是她背后的宗族不好得罪。
    在摸清楚织女镇那群人是否会给苇叶撑腰之前,疙瘩并不敢轻举妄动。
    王宝兴眼见是疙瘩家自己人在吵,懒得管他们,像个没事人般扭回头。
    恶人自有恶人磨,且等他们自己消停去罢。
    像疙瘩娘般最后没力气走不动道的老人很多,年轻人尚且吃不消,更何况他们一群老骨头。
    有人抹着眼泪责怪自己拖累了儿孙。
    “咋不让俺去死,净带着你们受苦……”
    儿孙们则轮流背起爹娘:“爹/娘,你们莫要再说丧气话,俺乐意带着你们走!”
    穷乡僻壤中的人们有在冬天把没办法干活的爹娘背到山上饿死的风俗,他们却不乐意,且不说族里自来注重孝道,但凡有良心的人就不会将生养自己的爹娘给放弃。
    人们的速度越发慢了,不晓得何时才能抵达所谓的药山。
    王宝兴倒下去的时候,他脑袋里的昏沉已经达到顶点,想到的最后一件事竟是他还没跟族人们嘱咐接下来怎么办。
    王宝兴脑袋嗡嗡作响,好似听见了族人的惊呼声、叫喊声,他太累太累,甚至分辨不清究竟是自己走了太久出现幻觉亦或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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