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按照他的脾气,是还得再等一等,等看到战况实落之时才告诉他人,但他又知道杨仪表面虽“云淡风轻”,心中必定十分煎熬,倘若能够让她的煎熬减轻一分,他愿意“冒失行事”,哪怕是他猜错了,那他也甘愿用这一份“错误”,来换取她的安心。
    就算是暂时的也好。
    初十四扫了俞星臣两眼,又见杨仪落泪,他便拉拉她的手道:“哭什么?那小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惯会出人意料,你以为他怎样了,实则藏起来,打的就是冷不防。”
    杨仪听了这两句,越发破涕为笑:“我知道的……就是……”好像是忍了几天的泪,纷纷地落了下来。
    初十四摸摸身上,并无帕子,便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一怔,忙从袖子里摸了一块出来。
    初十四接过来,拥住杨仪的肩头:“好啦。方才还是众人都敬仰膜拜的永安侯呢,这会儿就哭的这样?幸亏不是给那些百姓们看见……不然他们还不知多惶恐呢。”
    若是只当着俞星臣,杨仪未必肯如此,此刻面对十四,不由吸吸鼻子:“我、我没想就哭的。”
    初十四道:“这就叫‘情不自禁’。说来说去都怪十七,等见了他,倒要好好教训,这浑小子,怎么不先送个信回来让人安心?真真该打!”
    杨仪抿了抿唇,将身子靠在车壁上,不再言语。
    初十四知道她的心情需要平复,便又看向俞星臣:“你的手……”
    俞星臣本没有留意,被他一提,垂眸看了眼,便拉起袖子遮了遮:“无妨。有些难看罢了。”
    初十四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北原人的行径,在祖王城,受了不少苦吧?”
    俞星臣一笑:“没有。”
    初十四哼了声:“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些人……一个看着风吹吹就倒的,一个看着身娇肉贵养尊处优的,偏偏成了北境的主心骨。”
    俞星臣摇头,意思是自己不敢当。
    初十四哪里吃他这套:“我可不是经常称赞人的。别说是我,五哥也服你们呢。”
    俞星臣抬眸:“牧督军……有消息?”
    初十四道:“哦,他知道这里的情形复杂,派了阿椿跟桑野过来帮手。之前已经跟小艾去了兵备司了。”
    俞星臣惊讶:“这……”
    初十四垂眸:“你张贴告示的事,我们也知道了,倘若定北城保不住,西北又能独善其身?五哥也都说了……打仗是武将的事,若真的到了无可言说的地步,就让你跟仪儿先走。”
    俞星臣定定地看着他,又转向杨仪。
    心里在想什么,他自己知道。但他同时也明白,有些话不用自己多说。
    果真,杨仪本来在想总算有了薛放的下落,总算不是如她梦境所见那样可怖,正自安心。
    隐约听见初十四说“先走”,才又坐直了:“我不会走。”
    初十四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跟俞监军都是举足轻重的人……”
    杨仪垂眸道:“我父亲在此殒身,如今十七也在这里,所有人都在……我断没有离开的道理。”说了这句,她抬眸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道:“你看我做什么?”
    杨仪迟疑片刻,才道:“你跟我不一样……”
    俞星臣一笑:“是我不如你吗?要到临阵脱逃的地步?”
    杨仪摇头:“这不是临阵脱逃……”
    俞星臣的家人都在京内,他又是前途无量的人,杨仪私心觉着,他是该离开的,他为北境做的已经够多了。
    正如方才初十四所说,他受的苦也已经超乎想象。
    “好吧,”俞星臣淡淡道:“我只说一句,你走,我就走。倘若你做不到,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杨仪哑然。初十四看看他两人,笑道:“俞监军,你硬气了不少啊?”
    俞星臣很怀疑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怎么自己没觉着呢。
    一行到了兵备司,忽然听见里头有呼喝之声,门口的士兵们挤在一起,伸长脖颈向内张望,几乎没注意到车辆停下。
    灵枢问道:“什么事?”
    有士兵发现,这才忙赶过来,行礼道:“俞监军,永安侯……新来了一个什么将军,正跟我们戚将军比武呢。”
    初十四一听:“不消说了,这必定是桑野,他是有名的走到哪儿打到哪儿。”
    俞星臣道:“拳脚无眼,快去拦着。”
    初十四不以为意:“不要紧,这不过是他们彼此切磋而已。有分寸的。”
    三人向内,才进厅门,就见一道身影跃起,人还未落,一脚踹出。
    “咔嚓”一声,对面那人手中握着的棍棒竟断做两截。
    杨仪被吓了一跳,这叫“切磋”?
    初十四却见怪不怪,笑道:“桑老七,不行就赶紧认输吧!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旁边观战的阿椿见他回来,走过来道:“你还火上浇油,方才比过拳脚功夫,没有分出胜负,这才又用棍棒的……说起来,这个人是哪里来的?没听说过北境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这会儿桑野把手中的棍棒丢开,戚峰也将水火棍扔了,两个人又欲再打,俞星臣忙道:“住手,比武以点到为止,何况大战在即,何苦内斗。”
    桑野攥着双拳,瞪着戚峰,戚峰也毫不退让:“你瞪眼做什么?不服再打。”
    俞星臣走到近前,低低对桑野说道:“这是戚旅帅,曾在羁縻州的时候,是薛督军的左右手,今番特为助他,违命而来。”
    桑野一惊。
    俞星臣又对戚峰道:“这是薛十七的故友,他称呼为‘七哥’的人,何况人家远来是客,而且是为助战,且不要太怠慢了。”
    戚峰一听是薛放的兄长辈,不由也变了脸色。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桑野先笑着拱手:“是我太冒昧了,得罪了戚将军,向你赔罪!”
    戚峰赶紧扶住他:“不可如此,你是旅帅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兄长,倒是我怠慢在先,不知者不罪,还请见谅!”
    两人彼此相看,哈哈大笑,彼此手挽着手,向内去了。
    初十四失望地嘁了声:“唉,没热闹可看了。”瞥俞星臣:“真多事啊。”
    阿椿啧道:“你还说这话,自己的伤还没全好,就消停些吧,横竖改日有大热闹给你看。”
    众人进内落座,阿椿说起来,原来牧东林本来想借调三千兵马到定北城,只是未敢擅动,得事先请示朝廷,所以先叫阿椿他们两人前来。
    不过当时牧东林并不知北原要起兵三十万的事,既然如此,只怕非但要借调,而且人数要翻倍才好。
    俞星臣见又来了两员猛将,心里颇为安慰,他虽韬略满腹,但到底不是将才,并没有真刀真枪上过阵。
    他又不是赵括那种喜欢纸上谈兵的,人极谨慎,虽痛抓军务,但军事的排兵布阵操练指挥上,从不插手。所以先前才想把穆不弃调过来。
    直到这会儿,看满堂干将能人云集,才略安心。
    碰面后,戚峰跟付逍以及定北城的守将们便商议攻守事宜,桑野跟阿椿虽不是定北城之人,但经验丰富,听他们说了会儿,已经了然于胸。
    桑野主动请缨,愿带一队斥候兵出城深入侦查北原军的详细。原先有北原大营跟祖王城在,定北城的斥候最多只能在城外百里左右,但如果要掌握一手敌情,自然是越深入越好。
    加上如今祖王城覆灭,却可以往弗邑关左右看看究竟,那已经是距离定北城三四百里开外了。
    戚峰还有些担心,毕竟孤军深入,太过危险。何况北原人狡诈,万一在路上设了伏击之类……
    阿椿道:“他擅长这个,在西北的时候,便是他负责侦查,叫他去吧。”
    这才商议定了。
    山雨欲来,明明是最叫人不安的时候。
    但对杨仪而言,这却是几天来头一次如此心绪宁静。
    在知道薛放出事后,她的心时而如在油锅之中,时而如在冰水之内,若不是还有一口气撑着,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只要知道他在,仿佛只要他在,天便塌不下来,就算天塌下来,薛放也会站起来,把天撑住了。
    她回到房中后,想一阵,笑一阵,又掉泪。
    本来她做好了打算,若薛放没了,父亲也没了,这北境自然也是她的安眠之地……只要定北城过了这一劫,一切自有定数。
    这一夜,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定北城外,桑野带着一队斥候,深入北原。
    城头之上,戚峰跟付逍众人,正自紧锣密鼓地巡逻查看,目光远望向茫茫的雪原,希望桑野等人务必顺利。
    城中百姓,有的已经入了梦乡,有的围炉夜话。
    原先流落街头的乞儿裹着依旧有些破旧的被褥,睡在寺庙内,入睡前还盼着明日的回元汤饺,回味地咂嘴。
    往年这个时候,街头多的是冻饿而死的乞丐、贫民。
    但今年不一样,非但定北城不一样,整个北境都大变了样。
    北境的百姓们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愿望,希望永安侯能够在北境多留一日,希望这样安安稳稳、蒸蒸见好的日子可以再多一点儿。
    而在兵备司,俞星臣披着大氅,坐在灯影下,还在看夏州来的文书。
    他不后悔自己跟杨仪报的“喜讯”,但很害怕自己真的弄错了。
    恍惚中,一阵冷风掠过,耳畔有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灵枢在跟谁……
    俞星臣并没有抬头,直到鼻端嗅到一点奇怪的、香味。
    抬头,才看到初十四笑吟吟地站在案边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俞监军。”俯身把手中一碗汤药放在他面前,半是玩笑地说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晚睡的人么……就只有药吃了。”
    作者有话说:
    17:小伙伴们想我都想的出现幻觉了,快放我出来!
    14:哈哈,摸摸你的头!
    17:别摸我,摸那只胖头鱼吧!
    黑鱼:文明观鱼,禁止动手
    14:我先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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