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才终于有冬季的感觉。
    每当湿冷寒风不留情的刮过肌肤,我都有种:「啊,真的是冬天。」的实感。
    海芬回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寂寞年华时常可以看见她的身影,儼然成为店里第四名员工。海芬偶尔会从旁协助我们,儘管店务不忙,她还是会贴心的问我和子新有没有需要帮忙,反正自己间人一个,帮我们去跑跑腿也没问题。
    在这日常风景產生变化的,还有另一人。
    太庆变得常在白天一大早出现,只要海芬要来,他便快乐的与我和子新一起开店。
    太庆看见海芬出现,脸上总是笑瞇瞇,非常幸福。
    当他以柔和目光凝视海芬,我会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重新投入工作中;即使当下真的没事让我忙,我也会赶紧找子新瞎扯淡,尽量让自己别去在意太庆,别去在意他们俩。
    可惜这招不怎么管用。
    在我对子新胡言乱语的时候,心里也满溢落寞,冷凉冷凉的,悬浮空中,找不着安全降落之处。
    这天星期一店休,到银行办完事情后并没有马上回晴天馆,我忽然心血来潮,想独自一人走走。
    前往距离不远的商圈,进了一家之前吃过两三次的复合式平价餐馆。
    点完餐,坐在空间不大的双人座,正打算开动,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隔壁座位透过隔板传过来——「这间还不错,菜色齐全又好吃。」
    是太庆。
    我缓缓伸长脖子,往隔壁偷瞄,清楚看见太庆跟海芬非常刚好就坐在隔板之后的位子。
    我吓了一跳,赶紧缩回脖子。
    盯着吃没几口的拉麵,我想,还是赶紧吃完赶快走好了。
    隔板仅只是单纯隔开彼此,并不具备隔音效果,两人聊什么,我完全听得一清二楚。
    「你点那么多我怎么吃得完。」海芬说。
    「唉呀少来,谁不知你食量大,在我面前你大可不必维持形象啦。」
    「你又知道。我最近在减肥不想吃那么多啦。」
    「你?你用不着减啊。」
    「我肚子都快有游泳圈了还不减。」
    「游泳圈很可爱啊,而且,以后游泳都不用另外准备,自己就有配备,多好。」
    「白痴喔你江太庆。」
    他们聊得很开心,直到海芬忽然沉默,气氛瞬间变得有些不寻常。
    「我回来这么久,你都不问我真正回来的原因吗?」海芬的声音好柔,透着些许落寞。
    「你希望我问的话我现在就问你」「其实两个多月前……」海芬没让太庆讲完,开始娓娓道来。
    「就是从市集回来,我蹲在你们店前面的那一天,我跟他正式分手了,彻底的了断彼此的关係的那种,不会再有连络,断得一乾二净。」海芬突然的告白,使停下吃麵动作完全在偷听的我有些慌了。
    该听下去吗?
    没有持续挣扎太久,我选择听下去。
    「知道。」太庆答得平静。
    「我认真思考过,把自己目前为止的人生彻底想过好几遍,不论在什么时候,对我不离不弃的始终只有你。」海芬语气平稳,却有股强大力道重重击中我胸口。
    太庆没有说话。
    他,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海芬呢?
    子新之前说过,太庆打从高中一年级初见海芬就已深深爱上她,虽然海芬从没有选择过太庆,但他谨守朋友本分,一直陪伴在海芬身旁;即使高中毕业海芬去台北,两人的关係也没有因此间断或疏离。
    在外人眼中,太庆是个四处放电的花花公子,其实自从他高中爱上海芬之后,就再也没有交过女朋友。
    太庆的心里,始终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无疑就是海芬。
    「江太庆……」海芬的声音像是刻意打起精神。
    不知哪根神经不对的我,竟然选在这时候再次伸长脖子透过隔板偷看。
    下一瞬间,海芬原本还有微笑的神情,忽地转为非常认真诚恳的表情:「你还爱我吗?」
    全身顿时被冰冷寒意包围。
    我好似陷入冰河,全身冻得动弹不得。
    「赵海芬,我对你的感情,一直以来,始终如一。」太庆以我从未听过的认真语气说。
    「那我们在一起吧,江太庆?」海芬坚定不移。
    视野逐渐模糊,我虚弱的缩回头,摊在位子上。
    然后,太庆的声音,温柔无比的传来:「嗯,我们在一起吧。」
    ○
    现在是几点了?
    我不知道。
    只觉得四周天幕都暗下,路上街灯一盏一盏啪啪啪地亮起。
    该回晴天馆吗?还是要去哪晃晃?
    站在复合式平价餐馆前呆然仰望的我,悵然若失。
    如果没有来这里吃饭,就不会撞见海芬对太庆的告白。
    但是……那又怎样?
    即使刚才没有撞见,明天上班,太庆依然会兴高采烈的宣布他跟海芬在一起的事。
    刚才两人吃饱离开后,我不知呆坐原位多久,才猛然惊醒。
    要去哪?该去哪?
    世界如此之大,我却失去了方向。
    太庆他现在,是不是沉浸在无比的幸福当中呢?漫长的守候等待,他的感情终于有了回应。他和海芬经歷许多风雨天晴,那段漫长的时光,是我所不知也无法参予的。
    两人终于可以幸福了吧。仰望夜空,如往常一样没有任何一颗星星。
    太庆,要幸福喔。
    踏出明明虚软无力却异常沉重的步伐,我朝一个未知的未来,漫无目的的走着。
    「雅生!雅生!」
    好熟悉的声音。
    一个身影,穿过人群,快速跑到我面前。
    「秀铭?」不懂他为何惊惶失措的我,撑起微笑看他。
    他紧抓住我手腕,将我往他方向一拉。
    最靠近我的马路上,一名机车骑士凶恶的大骂:「干!红灯了是没在看喔!」离开前他还先对我狠狠比了个中指,才催动油门扬长而去。
    週遭的人开始窃窃私语,逐渐回神的我,左看右看,才搞清楚状况。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困窘的来回探看周遭的人,他们并没有很在意,很快地就散去了。
    「秀铭,对不起,吓到你」我话未说完,背部忽然有个温暖的重量将我包围——秀铭脱下外套披在不停发抖的我的身上;他把外套的连身帽,轻柔的拉起戴在我头上,然后,他拉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却相当坚定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我们回到了秀铭家,这栋只有秀铭在住却时刻散发温暖的蓝色之家。
    「喝杯热的柚子茶。」秀铭将冒着热气香气的茶放到我身边的小桌子。
    「谢谢,」我把拥有温厚质感的马克杯像是小暖炉般的小心地捧在手掌心,「柚子茶的味道好好闻。」把鼻子凑近深吸一口气,温醇果香充满鼻息之间使人感到疗癒放松。
    秀铭也帮自己泡了一杯茶,他坐在我身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伴,静静地喝茶。
    沉默太久似乎也不太好,我强打起精神,打破沉默说:「秀铭,可以听你吹口琴吗?」
    「好。」说完,他立刻放下马克杯,快步走向二楼。
    没有多久,他带着口琴回到我身边,坐回原位,他清澈柔美如清晨天空的双眸,温和的看着我说:「有想听什么歌吗?」
    想也没有想,我很快的回他:「你喜欢的歌。」
    「喔,好。」秀铭倒是歪头想了一下,才下定好决心。
    在这寧静的初冬夜晚,一首熟悉的旋律在最温暖的蓝色之家响起——是moonriver!
    旋律温柔无比,听得人深深为之动容,秀铭温暖淳厚的口琴琴音,柔软悠扬,轻轻安抚我失落的心。
    啪啪……!
    曲毕,我为他鼓掌,说:「太好听了,用口琴吹这首歌好适合,听得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他听得不好意思,急忙摇手说:「我其实没那么厉害,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我以前小时候回来这里的阿嬤家,也有认识到一个很会吹口琴的小男生,可惜后来他好像搬走了。」我扬起嘴角露出遗憾的微笑,「今年回来这里,还在想有没有可能遇见他,不过想想也对,都过了十几年快二十年,真的不可能再相遇了。」
    我转过身面对秀铭,他也捧着马克杯转过来面对我,我鼓起勇气对他说:「不过奇妙的是缘分就是这样,即使没有再遇见他,也还是跟祐里他们再次重逢,并且认识了许多新的缘分……」我停顿了一下,深深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低下头,抓抓后脑勺,我傻笑的说,「认识你们真好,我很开心能遇见大家,并且在这里重新开始。」话说完,我完全不敢抬头。
    这种真情告白指数破表的话,很少有人会真的在日常里说出来的,我竟然不知跟谁借的勇气,而且对象还是秀铭;儘管我们是好朋友,他会不会觉得这些话很肉麻尷尬啊?
    我宛如犯下滔天大罪,头低得不能再低,直到视野出现秀铭的双手,他轻轻握住我的肩膀,镇定的说:「真的很开心你告诉我这些,我也是这么想。」
    我猛一抬头,肉麻话被接受的感动,使我兴奋地眉开眼笑:「真的,那太好了。」我呵呵的笑,毫不在意自己笑得有点憨呆的事实。
    不知怎么的,我话匣子突然被打开,心里满满的,有好多一直想说的话不受控的汩汩冒出来。
    我转回身子面向桌前窗外,仰望夜空喃喃的说:「最近这几年,才渐渐觉得长大后不懂的事和无法解决的问题其实依然很多,不论几岁,好像总是在不停的学习,不停的闯关。看见同年龄的人都已经跑得很前面了,自己却还大幅落后,完全不符合社会期待,也了解到许多时候努力也不会有回报。沮丧忧鬱却没有任何办法,愈羡慕别人自己也愈无力。」
    今天撞见海芬和太庆的告白,之前的我一直暗暗在给自己做心理准备,没想到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没有成熟淡定的处之泰然,只有慌了心神且仍然受到衝击的无措反应。
    「不过来到这里后,好像能够慢慢回到正常的轨道,过去那些想法也逐渐可以理解释怀了。」我拿起马克杯咕嘟咕嘟喝下,身体彷彿卸下重担轻松不少。
    「这里的步调比较慢,我很喜欢这里。」秀铭依旧面对着我,他露出比月光还柔和的笑容,「你能回来这里真是太好了。」
    我们相视而笑。
    此刻的幸福如梦似幻,我在心底默默祈祷,愿往后的日子,我们能永远幸福如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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