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慈看着笑容和煦的照慈,皱起了眉头,复又看向大殿,神情有些纠结。
    照慈会意,往后退了两步,道:“不打搅禅师做早课,待禅师得空,我们再叙。”
    崔慈迟疑片刻,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抬步走进大殿。她目光一路追随着他,看见他隐约冒着青黑发茬的头顶,看见他露在僧衣外的白净手腕,眯了眯眼睛。
    他闯入的动静引起了旁人的注意。照慈见有一僧人回首看见她,口中经文顿住,起身向她而来。
    “贵客,早课时间不能来大殿的,还请随贫僧往客堂去。”
    照慈并不为难,轻轻颔首,随他而去。
    她昨日夜深入寺,华盖马车虽无徽纹,但亦彰显了来者身份。知客僧安顿好他们一行人,更深露重,便没有多言语。本以为这些贵客大约起身会迟些,未曾想到她会这么早就走到大殿来。
    知客僧为了接待照慈,也只好自己误了早课,一路上给她讲着栖寒寺的作息。
    照慈一一应下,道今日是她不懂规矩,还望莫要责怪。
    来栖寒寺的贵人不少,既是来参拜的,一般都态度不错。只不过天潢贵胄,总带着些骄矜,那是下意识流露出来的东西。知客僧看看照慈,颇有好感,虽不知她的身份,行止之间却都是恰到好处的谦卑。
    眼见客堂就在前方,知客僧的话语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照慈留意到,说:“禅师但说无妨。”
    知客僧大约是纠结了一下措辞,问:“贵人可有兄弟?”
    “并无,父母只生养了我一人。”
    知客僧点点头:“不知贵人刚刚是否见到,寺内有位小师弟,同贵人长得可以说一模一样呢。”
    照慈的左手一路拂过小径旁边的草木,闻言笑意未变:“倒是不曾。禅师可要为我引见一下,我也好奇,真能有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贫僧不打诳语。的确是分外有缘,待贵客见过,便知晓了。”
    “好,我自然相信禅师,”她抬手,摸到自己眉间,不自觉地摩挲了几下眉间红痣,“或许,我也极有佛缘呢。”
    客堂已至,里头站了四个挺拔儿郎,知客僧止住脚步:“贵客稍待片刻,朝食立马送来。”
    照慈朝他略一躬身:“禅师慢走,我们自便就是。”
    她走进客堂,捻了捻指腹,却见那指腹上有些微晕开的红色。
    见照慈进来,四人分别站至两旁,行礼:“世子。”
    照慈挑起眉头,意味不明:“难得,我还以为到了此地,你们就该忘了我。”
    四人皆是侍卫模样,腰间佩剑,还带着些铁血气质。这些侍卫都是燕王在世时给崔慈配的亲卫,从他麾下亲自挑的人。
    他们并不答话,照慈也不恼,只说:“太行留下,你们出去守着。”
    被点名的太行往后站了一步,让其他三人离开,待客堂的门被掩上,他走到照慈身边站定。
    客堂里共八座,其上两座,两面分立三座。照慈走到右上座坐下,太行往前踱了两步,刚毅的眉目微敛,竟叫人瞧出些低眉顺目的意味。
    小几上放着一盏清茶,照慈过往在王府饮食极不规律,胃落下了毛病,早上向来只喝清水。太行注意到,从旁取过一个新的茶盏,取下放在小火炉上热着的水壶,替她倒上一杯。
    照慈接过,水很烫,她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都安排好了?”
    太行垂首:“一切妥当。已经给山雨楼递了消息,丹涂县受灾,和记那批大货改道金坛县,周遭山匪此时已经听到风声。”
    照慈手指抚过杯盏:“时艰难过,他们没道理不出手。叫人在路上拦着些,莫让商队走得太快。”
    太行应是。
    照慈觉得冷,杯盏握进手里,待手中热度传来,她突然怔住。眼下正是入夏的时节,那过去在飘雪北地只着单衣的人,竟在这初夏江南察觉到了寒冷。终究是过往太多年的磋磨给她留下了太多的暗伤,日积月累,元阳给了崔慈之后,她好像也变得羸弱起来。
    她昨晚没睡多久,一心想着要找到那人,如今正在此处见到他,倒察觉出几分困倦。她揉了揉太阳穴,闭眼问道:“太行,你怨我吗?你们一同从战场上厮杀出来,又在王府久伴,我叫你对他们下手,你当真愿意?”
    其实这话已经问过了许多遍,太行也不厌其烦地回答过许多遍。实际上,一步一步推到现在,哪里还有愿意不愿意。
    太行只再一次重复:“主子当年出府时,曾叮嘱我们要忠于世子,万事只以世子为先。世子给了他们两年,是他们执迷不悟。”
    照慈摇了摇头,轻笑:“哪里是我给了他们两年,你这是哄我。”
    从这些人到照慈手里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谋划着要杀掉他们。崔慈离开,自以为给她留了护身的倚仗,耳聋目瞎的世家子并不晓得人心的千变万化。又或许他知道,可他自认仁至义尽。
    足足两年,照慈才堪堪让自己用着这个新身份在燕王府里有了些许喘息的机会。崔氏本就两朝世家,燕王又因从龙之功和不世战勋封异姓王,赐九锡。燕王身故,崔慈自幼体弱,他麾下旧部和崔氏亲旧仍对燕王妃唯首是瞻。
    照慈回首过往两年,一时又觉得疲累不堪,一时又有十分的快意。
    她低声说:“太行,我知你最忠心。我不会要求你背叛你主子,我只求你别背叛我。”
    这话也已经说过许多遍,太行亦再次应是。
    太行对照慈的观感颇为复杂。他们初入燕王府时,就对这位表小姐的事有所耳闻,甚至还撞见过,但因为崔慈总让她留在身旁,他便也尊她一声。当他被崔慈留给她的时候,他内心也曾抗拒,可悠悠走过两年,他也终于明白了些事情。
    他想,这位表小姐分明清楚他的忠心是透过她给另一个人的,只是她过往拥有过的忠心和善意实在少得可怜,才会将他视若珍宝。
    大约早课已经结束了,伙头僧把清粥小菜端来过来。
    照慈摆摆手,示意太行也出去用饭。她看了眼桌上的粥,并没有打算吃。寺里用饭太早,她往常这个点要么没起要么还没睡下,此刻并没有胃口。
    她起身走到窗边,敲了敲窗棂。转瞬,就有身影从暗处而来。
    照慈指着桌上的粥,对十二月说:“吃光。在庙里剩饭可不好。”
    十二月抿了抿嘴:“庙中餐食都是定点的,误了这顿,就要到晌午了。”
    照慈并不在意,她仍旧看向窗外笼罩着林木的山岚,鼻尖微动,颇有些贪婪地嗅着清新的空气。
    十二月又劝:“寺庙过午不食,一天只吃一顿,你的胃病要复发的。”
    她听了这话,好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快遇到心上人了,你都体贴了起来?”
    这话其实有些伤人。当时出乎意料的,崔慈带走了好些暗卫,竟把十二月留下了。照慈想着他被所爱辜负,可谓同病相怜,见他郁郁寡欢,便每天拿着他逗趣。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也发展出了革命友谊。
    不同于太行的被迫忠诚,十二月倒是真心把她视作了朋友,又或者说同伴。照慈大概能感受到,但对她来说,友情并不如身家性命绑在一起来得牢靠。暗卫做事从来不留痕迹,他本身又是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她拿捏不住十二月。
    果然,十二月瞪她:“不识好人心。”知道她向来行事不羁,他也不再多说,坐下来吃了她那份饭。
    照慈却继续逗他:“你叫我世子,待见了他,又要叫他什么?”
    十二月放下手中碗筷,正色道:“我如今是你的暗卫,只要你不吩咐,我就不会在他跟前露面。赵辞,你不要天天试探我。”
    照慈被他的认真神色唬住了一瞬,嘴唇翕动,没说出话来。片刻后,又觉得丢人,嘟囔道:“嘁,没意思。”
    待十二月吃完,照慈对他说:“这里出不了事儿,去和你那些老朋友们打声招呼吧。”
    朝食用完,知客僧来到客堂,问照慈有什么打算,是否想去听经。
    照慈摇头:“久闻栖寒寺大名,今日不如先参观一番。”
    知客僧应下,领她向琉璃照壁而去,沿主轴将栖寒寺走遍。寺内清静,她不想打扰旁人,只叫太行和长白随行。
    过单孔石桥向北,见天王殿,照慈甫一抬眼,先看到绿琉璃瓦剪边的殿顶和雄大的绿色斗拱,面露赞叹。知客僧向照慈介绍着栖寒寺千年古刹,天王殿中的造相皆为旧时原塑,避过了战乱和匪祸,想来也是佛祖保佑。
    她随他拜过一佛二弟子,继续往前。复又行过双龙照壁和戒坛,得见大悲阁。
    大悲阁内供奉着当世最大铜铸大悲菩萨像,周身四十二臂,托净瓶、宝塔、日月、金刚等。她目光凝视,看见其中八臂现为木制。知客僧为她解答,前朝灾年,栖寒寺施粥救济流民,可城中铜铁器物一应被收缴打造武器,迫不得已,便折了八臂另铸铜锅。
    照慈感觉背上传来一阵模糊的痛意,她面上不显,只虔诚进香。
    待青烟升起,她久久凝望垂眼大悲观音,目光晦暗,嘴角扯起一个恣睢的弧度,下一刻,又消失不见。
    一路参拜,走了许久,终至转轮藏阁。
    阁中传来略显苍老但又洪亮的声音,知客僧说是主持正在为弟子们讲经。照慈不想中途打扰,便说明日再来。
    知客僧正想领着她继续往后山白塔去,却见有人从转轮藏阁里推门而出。
    照慈看见那人,舔了舔自己的虎牙。
    来人自是崔慈。
    知客僧真当照慈今晨没有见到过他,还有些惊喜地对她说:“真巧,您瞧,这便是我说的那位小师弟。”
    照慈应道:“的确长得分外相似。我倒要回家问问高堂,莫不是我有个不知晓的弟弟?”
    知客僧也同她笑道:“我这师弟,主持只让他带发修行,他自个儿剃光了头发,也未能受戒。眼下瞧着,说不定还真有亲缘未了。”
    这是玩笑话,或许是她太过亲和,下意识就忘记了分寸,知客僧话音刚落,自个儿就后悔了。贵人们最讨厌胡乱攀关系,他说亲缘,委实僭越。他只好偷偷打量她的神情,见她没有面露不悦,才微微松了口气。
    照慈点点头:“住持确有神通。”
    她内心想的是,崔慈此人,亲缘情缘孽缘,皆有羁绊,纠结成团,他自然逃不脱。
    知客僧想起她早上的话,唤道:“恒净,你来。”
    恒净大约是崔慈的法号。他抬眼看来,目光落到照慈身上,脚步一顿,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知客僧对照慈说:“我这师弟颇为顽劣,眼下应当又是叫主持责罚了。若他有失分寸,还望贵客原谅。”
    照慈轻笑:“我与他如此有缘,怎会在意这些?禅师放心便是。”
    崔慈走到二人面前,先向知客僧行礼,又朝她点了点头。
    知客僧介绍道:“这位便是我师弟恒净。恒净,这是昨夜来寺的贵客。”他转向照慈,说:“您瞧,您二人可真像。说起来,住持是因为师弟生得观音面,做主收下他。贵客您也是有福之相呢。”
    崔慈瞥了她一眼,不知道她在玩什么把戏。照慈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当不知,对知客僧说:“承您吉言。待山下事了,我说不定也来皈依。”
    知客僧还不及开口,却有小沙弥跑了过来,急急地对他说:“师父,水陆道场的香烛不知怎么出了问题,前头正找您去瞧呢。”
    五日后的水陆道场自然是城中显贵早早定下祭拜故人的,出不得差错。闻言,知客僧也有些急,但他看向照慈,面上为难。
    照慈主动开口说:“禅师自去,不如叫这位恒净小师傅陪我往白塔走一遭,您看如何?”
    知客僧当即应下,又把崔慈扯到一边,细细叮嘱,叫他莫要言行无状。
    待知客僧和小沙弥走后,照慈看向崔慈,歪了歪头:“禅师,不带路吗?”
    崔慈抿了抿嘴,抬步往后山走去。
    他没说话,照慈也不说话,像是真的在仔细看古刹风景。
    行至半途,却是崔慈先没忍住,问她:“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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