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次自军中探访之后,靳雨昔几乎有假就去找凤信。
    凤信还在上班,靳雨昔带着双胞胎在公园里玩耍,他们在小石道上走着,阳光灿烂,穿透浓密树梢。
    经过一棵大榕树时,双胞胎停下脚步,好奇地伸手摸那空中飘扬的茂盛气根,垫着脚,露出很不可思议的表情。感觉暗棕红色的气根摸在手里的粗糙触感。
    「哇…。」双胞胎发出讚叹。
    「浪浪,不能拉喔。」靳雨昔在后头说,跟三岁不到的小孩解释,「那是他的鬍鬚喔。」
    凤森浪小手仍握住气根,哥哥凤海凉已经听话放开手,退一步仰头看躲在上面的太阳光。
    「要不要喝水?」靳雨昔问。
    森浪马上回过头,跑向靳雨昔。靳雨昔把水壶拿给他,看着他喝。凤森浪比哥哥凤海凉的身高还要高,也比较胖,肉肉的。而凤海凉就跟弟弟相反,他矮小,也比较瘦弱。个性上也不同,海凉内向敏感,森浪外向调皮。
    靳雨昔感觉道有个小力道轻拉着他的裤子,「把拔,我也要。」一转头看见,海凉在他脚边。
    靳雨昔不是第一次听到海凉这样喊他,只是每次听到都会吓到,几秒后,他反应过来,拿出另一个水壶给海凉。
    感觉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海凉露出笑容。
    一旁的森浪取笑他,「笨蛋!雨昔哥哥才不是把拔!你什么时后才会搞清楚?」
    海凉愣愣看着弟弟。
    森浪再给他一击,跑过他身边时,推他一下,「把拔早就死了!跟玛麻一样!死翘翘了!」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凤信出现在小石道上,刚下班赶过来。她的表情告诉靳雨昔,她也听到森浪说的话。
    一会儿,海凉跟森浪又凑在一起,在栏杆后看湖,爬上石头晒太阳的乌龟与优游的橘红色鲤鱼。
    凤信跟靳雨昔坐在石椅上,看他们。
    「前一阵子,我要他们睡觉,帮小凉盖棉被时,就注意到了。小凉会叫我玛麻。」凤信说,她与靳雨昔互看一眼。
    「小凉好像把我爸妈错套到我们身上…。我爸妈过世时,他没有很大的反应…。」
    「会不会是太压抑了的关係?」靳雨昔说,「我听见他叫我把拔也吓一跳。」
    凤信耸肩,「你觉得…要带小凉去看医生吗?」
    靳雨昔视线再次看向小孩,想起海凉被弟弟取笑时的表情,他摇头,「我觉得不用,这个…应该是他个人的疗癒方法。」
    森浪用大哭大叫,跑来跑去,来抒发失去父母的情绪。而海凉抒发的方式不一样,很温和,把时间拉长,用他自己都不自觉的错认了爸妈,他把痛延展开来,慢慢疏散。
    「过些时间,应该会调回来。」
    把前台的铁门都放下,凤信与同事进到办公室内处理结帐部分。值班会结算两岛的今日收入,凤信要报出手上的现金金额,若与值班的数据相同,代表今天八个小时没有找错钱。
    凤信抬头看今日的值班姊姊,她是所有职员中年纪最长也最资深的,但也只是三十岁出头而已,其他职员大多介于二十岁上下,全都以这位姊姊为中心,这位姊姊很严厉,性格直接,但心地很软。她在凤信上班初期,一直说凤信喊sop的声音不够大声,凤信因此时常练习,半夜紧张到睡不着,她就起床反覆背诵sop,在去上班途中,不断大声念着,对一隻路边的狗大喊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您好,请熄火加油。请问要加什么油?要加多少?95,500。请看油表从零开始,95,500,请看油表500到。请问有会员吗?需要统编跟车号吗?收您1000,找您500,这是您的发票,祝您中奖。谢谢光临,请慢走。」
    有的时候,当客人听到加油员们这样说的时候,会有三种反应。
    「你这样不会累喔?每台车都要唸耶,这么长耶。」第一种客人会用看见神经病的表情,听凤信说完sop。
    「唉呦,不用唸啦!我常客捏!」第二种客人会在凤信才刚喊出几个字时,打断她。
    「……。」第三种客人是这样反应的。就是毫无反应地听你唸完。
    还有各式各样的客人。
    「你新来的齁?」客人趴在摇下来的车窗框上,当他们一同在等待注入油的空档里,客人会这样问。同事说,她都已经上班三个月了,还是有客人会问她这样的问题。所以新手凤信绝对会被这个问题缠住好一阵子。
    「你结婚了吗?」或是在需要花长时间等待油注入大铁桶的时候,工程大哥会这样问。
    另外,有一种顾客是『副驾驶人是老大』的类型。也就是说,你有什么问题都请去问副驾驶座上的人,老子我正驾驶人只负责开车。
    然后就会发生,先生把车驶到加油员引导的位子后,就开始放空,太太会回答加油员的问题,然后下车去上厕所,几分鐘后,太太上车,先生就以为事情都弄好了,採下油门就走了,留下惊愣从收银处奔出的加油员,手上拿着信用卡与发票。这时也是回到办公室找值班,调了监视器或是会员资料。然后几分鐘后,接到加油站电话,方才那对夫妻又赶回来,太太不好意思地拿回信用卡,然后先生又是採下油门。凤信跟同事会对看,笑出来。
    某次,凤信着凉,上班的八个小时里有七个半小时都在打喷嚏,打到同事都问说要不要去看医生。凤信摇摇头,继续打喷嚏流鼻水,从收银处出来,拿了500块递给一位女客人。凤信鞠躬说谢谢光临。但女客人愣愣看着那纸钞,凤信才意会过来她找错钱了,她赶紧上前,一直道歉,拿回500块,找了正确的100块给那位小姐。
    「你这样会赔钱喔。」小姐这样说,凤信又是道歉又是道谢,然后车子开走了。
    又有,凤信很急着要去帮另一岛,匆匆给了客人发票后,就衝过去帮同事,结果事后,发现她忘了把统编给那位客人,那时统编还是三联式的,孤单地留在旁边的机台上。凤信硬着头皮,取下那统编,进办公室找值班处理,虽然不会被骂,但完全就是在找值班的麻烦。
    这时领头的姊姊会说,「不用急,但也不能慢,要快但顺顺的来。顺顺的就好。」
    夜晚的加油站办公室内,凤信等着值班姊姊的回覆,「差两块。」姊姊一开口,凤信就倾身把手上的现金交给姊姊,站起身走到置物柜,翻出钱包,拿着两块钱再度返回办公桌。
    「最近怎么一直在少钱?」姊姊口气严厉,皱着眉头处理工作,「我希望你们不要在少钱了。」
    凤信点点头。值班姊姊是豆腐心,要求音量大声是为了保护加油员,让大家都听到,同时是再度确认顾客的要求,避免发生加错油等等的事情。
    待她们都完成最后的工作后,时间晚上十点,拉下铁门,互道再见,凤信去后方牵单车,忽然有人拍拍她的肩,一看是同事。
    「凤信,那个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同事扭捏问道。
    凤信转正面对她,「什么?」
    「可不可以再借我一万块?」
    凤信看着同事,上一次她开口是在凤信打扫厕所的时候,凤信用手背擦擦额角,流了满身汗。那时凤信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因为这位同事平常很照顾她。
    「我下个月发薪日就还你,连同上次借的9000块一起。」同事保证。
    凤信有点为难,但还是点头。
    她成为一家之主,担起父母亲的职责,同时兼顾工作、弟弟们,被钱追着跑,每日睁开眼想的都是钱的事情。她翻开存摺,里面只剩下1000块,不管她自己多省,多么努力兼差,钱还是不够,领到薪水付了各项开销,就又所剩无几了。
    电话响了。凤信一看来电者,整襟危坐。
    「喂?阿姨?」
    「凤信啊,你就算是我外甥女,该还的钱还是要还。你知道吗?已经欠那么久了。你什么时候还?」母亲的姊姊方菓从电话那头传来淡薄的语气。
    「阿姨,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明天就匯给你。」凤信笑嘻嘻回。几秒后,电话就被硬声掛断。凤信缓缓听着嘟嘟声。独自一人坐在点着黄灯的窄厨房里。
    叹了口气,今天上班时,她很不好意思地去找跟她借钱的那位同事。
    「我知道,已经过了上次约定还钱给你的时间,但你不要催嘛!又不是不还钱给你!」同事安抚她,「我会还你,你放心,我不会跑掉。」
    「我没有那个意思啦…。我知道了。」凤信嚅囁。
    凤信垂头回到椅子上,等着上班,待会与早班的交接完就要上工了。
    值班姊姊进到办公室看她这样萎靡,露出严厉表情。
    凤信马上神经紧绷,挺直背,露出微笑跟她打招呼。
    「有什么事吗?」姊姊问。她是唯一知道凤信家里状况的人,当初在要求她留下另外一支备用联络人电话时,因为乙穗或是保母的电话也无助于事,凤信稍微说明。她才知道凤信父母过世。
    凤信摇摇头,正好其他长官进到办公室,姊姊也就没有再追问。
    双胞胎入幼稚园了。保母虽然毕业了,但有时候会友情赞助的过来帮忙凤信带他们。而凤海凉错套父母的情况就像靳雨昔说的一样,在开始上课后改善了,可能是与更多同龄的小孩相处的关係,凤海凉知道了自己认错,他羞赧地调回来,但他变得更内向。
    凤信抱着满手的杂物,回过身看身后的弟弟们,不禁露出微笑。
    两个小孩都看着不一样的方向发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森浪突然撑大鼻孔,用手去挖,而海凉嘴巴微开,看着斑马线那头的古代贵宾狗。真正让凤信微笑的是他们相互牵着的小手。每次在街上走路的话,海凉都一定会牵着弟弟的手。
    凤森浪在入幼稚园后,也有了改变,他变得会照顾海凉,总是拉着小凉跟大家一起玩。
    绿灯了,凤信腾出一手,牵起海凉,领着他们一起过斑马线。
    「姊姊!姊姊!」在他们与那隻大狗擦身而过时,海凉叫道。「那是什么狗?」
    「嗯…姊姊也不知道。」凤信在大家安全抵达人行道上后,回头看那棕红色的毛色。「黄金猎犬吗?」要是把这件事跟靳雨昔,他一定会说她是白痴。
    「不是啦,那是吉娃娃。」森浪很肯定的说。
    凤信跟凤海凉露出敬佩的表情看着他。
    把两个小孩送进幼稚园后。回到家,看见靳雨昔站在她家门口。
    笑,她拎着一颗西瓜与一袋菜跑向他。
    「怎么跑来了?我妹今天会回来喔,所以我买了一袋菜,但她老是抱怨我不会煮。…超热的,要不要吃西瓜?」
    他摇摇头,「我要收假了,载我。」
    凤信赶紧开门把东西一放,发动机车,嘴里碎念,「齁!又来了!时间不够就不要来了!很烦耶!」
    凤信载他回到营区,他下车把安全帽还她。
    「谢啦。」
    「我快退伍了。」他依然站在她机车旁边。
    凤信点头,笑着。「你白痴啊,这我知道啊…。」
    靳雨昔静静看着她,「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笑?很像智障欸。」
    「你才智障咧…。」她翻白眼。
    「虽然你哭的样子很怪,但你那个假惺惺的笑容更怪,所以在你可以正常地笑之前,我可以忍受你哭的样子。」靳雨昔看着她的眼睛说。
    「虽然很丑…。」他补了一句。
    愣了一会,她推着他,要他赶快进去。
    不哭,她才不要哭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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