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法器听起来多少是点惊悚,不过大家的注意很快就转移了,因为宾客们已经陆续到场进殿。
    谢萦粗略扫了一眼周围,居然有不少面孔是她在那个经济论坛上见过的,兰朔压低声音给她们介绍,宾客们基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见方国明的确交际广泛。
    宾客到齐之后,张迎鹿也随之走进了正殿。
    她身后跟着一列僧人,其中为首的气度不俗,并没剃度,衣着也与其他人不大一样。
    其他人身上都是朴素的海青法衣,他的衣服上却有复杂的彩绘缎绣,从腰间垂下长长的璎珞,那微微泛黄的白色,怎么看都和佛像头顶盖着的人骨珠子质地差不多。
    兰朔眉梢微微一抬,他发现自己见过这个人。
    昨天在镇上听鬼故事沙龙时,这个人也在,而且就坐在最前排。只是当时他西装革履,并不是现在这幅装束。
    “这是你们庙里的师父?”
    少年解释道:“为首的这位不是,是方总为了这次法会,特意从香港请来的。”
    张迎鹿停在了人群中,僧人们则越众上前。
    他们手中都持着金刚铃杵,杵身很短,上面带着只响铜铃铛,僧人们一手握杵,一手托铃,牢固又轻柔地把法器捧在手中,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法会终于正式开始,只见以大师为首,所有僧人一晃金刚铃,庄严的念诵声随即响起:
    “过去累积海般布施善
    证得寿命财富及威德
    于行持者降下珍宝雨
    增禄德母于汝我礼敬”
    大师双手同撩起来法衣的前片,在蒲团上跪下叩拜,然后起身,念道:
    “我现祈求积源佛母赐予资财,以利益众生!”
    一声高呼,金刚铃一响,大师又叩拜,再起身:
    “我现祈求积源佛母赐予资财,以利益众生!”
    诵经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最后有人捧来莲灯,在人群里穿行着,给他们分发线香。
    大师让宾客们一一点了线香,供到佛像前,照亮人神之间的通途,接引佛母,渡来财神。
    宾客们排成了长队,大师每晃一下杵,就有一个人上前,接过自己的三炷香,供到佛母像前,再从佛像下的龛里取出一只纸元宝。
    据说,这是经佛母赐福的元宝,供在家里,可保财运亨通。
    上香的动作还挺有讲究,终于轮到她的时候,谢萦站在佛母像前,端端正正地道了一句:“我现祈求积源佛母赐予资财,以利益众生!”
    然后,她右手手指拈着香,左手包着右手手背,高举到额前,再把三炷香紧紧并在一起,插进香炉。
    结果,也不知是她没拿稳,还是这香质量不好,谢萦刚一松手,左边的那根香就居中断成了两截。
    在四周鸦雀无声的注视下,折断的半根香,轻飘飘地倒插落了香炉里。
    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上的香断了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时间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谢萦身上。被这么多人盯着,谢萦顿时如芒在背,抬头看着大师,希望他能指示下一步该干嘛。
    可大师双手握杵,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少女默数了三秒,可他既不说话,也不摇铃。
    谢萦心想你不尴尬,我站在这儿还尴尬呢,只好硬着头皮,伸手从佛龛里抓了只元宝,就脚下生风地溜了。
    按照流程,法会结束之后是素斋。
    名字都是荤菜,什么“红梅虾仁”,什么“翡翠蟹粉”,但材料其实是冬笋、冬菇和胡萝卜。菜式看起来特别精致,据说味道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可惜家里有谢怀月这种级别的厨子,谢萦的舌头对食材相当敏感,一尝就知道是什么,于是吃得多少有点兴致缺缺。
    方柠亲眼看了谢萦的香折断,一直有点惴惴不安:“香怎么会断了呢?”
    “谁知道,可能质量不好呗。”谢萦满不在乎。
    兰朔笑:“要不等下再上一柱好了,求个心安。”
    “心诚则灵啊,我心诚。”少女轻飘飘看他一眼,“你的香没断,没断有用吗?我佛又不渡老外。”
    兰彤光噗地一声乐喷了,心道这一趟果然没白来,能看到堂哥被人损就很值了。
    他正想着继续煽风点火,忽然有个僧人过来,朝几人施了一礼,看着谢萦道:“这位居士,夫人想请你一见。”
    东道主邀请,还是要给个面子的。谢萦跟着他起身,僧人说张迎鹿就在配殿后的佛室里等她,据说她常年在那里祈福静养。
    不过,走进西配殿的时候,谢萦多少有点吃惊。
    供着佛母像的正殿里灯火通明,配殿里却相当晦暗。空空荡荡的配殿举架很高,却没有一盏灯烛,周围墙壁上的彩绘全都隐没在阴影之中。
    一个常常在媒体上露面的贵妇人,真难想象她平时居然经常待在这种地方。
    见她略显惊讶的神情,僧人解释说,这些彩绘的历史相当久,是六世班禅的画师所作,见光会加速损坏,因此这里才要保持昏暗。
    藏地唐卡的画法并不求真,谢萦抬头看了看,根本看不懂上面画的是什么。
    “那是佛母所生的五路财神。”僧人谦和道,“绿、白、红、黄、黑,五个不同颜色的财神,乃一母所生,掌管人间不同的财富,又齐聚在佛母的须弥座下,把财富献上,所以佛母才是天下财富之源。”
    谢萦点点头,僧人躬身,为她拉开了佛室的门:“居士请进。”
    门开的那一刻,谢萦似乎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看清佛堂内景象的那一刻,少女的眼眸微微睁大了。
    这个房间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猫……
    一眼望去,二十多只毛色、大小不同的猫,或趴或坐地待在地上。
    门开的那一刻,其中一些一动不动,另外一些却机警地扭过头,一瞬间,有六七双绿莹莹的眼睛朝谢萦望了过来。
    ……那感觉,就和哈利波特第一次进乌姆里奇的办公室差不多。
    只不过,这里都是真正的活猫。
    猫是很爱干净的动物,但是毕竟数量太多,这么多猫挤在一个不大的佛堂里,就像现在流行的猫咖,就算收拾得再勤快,也会产生一些动物集群时的气味。
    佛堂内很静,扭头看她的猫也保持着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叫声。
    一个黑衣黑裙的女人背对着她,跪在蒲团上。
    正是张迎鹿。
    谢萦不怕猫,可是数量这么多还是让她不由得惊了一下。
    佛堂内空间本来就不大,地上这么多猫,让人都快没地方下脚了。谢萦顿了顿,关上门,站在原地问:“夫人找我有事?”
    张迎鹿没有回头。
    “真是缘分,想不到还会在这儿遇见你,姑娘。”她的声音低柔又沙哑,显出了几分疲惫。“你是Gabriele的朋友?”
    谢萦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说的是兰朔。
    此情此景,说不熟好像有点不太好,说熟又有点违心,谢萦只好模棱两可,学着兰朔的措辞道:“嗯,家里长辈有点渊源。”
    谢萦还是第一次和这种贵妇人聊天,张迎鹿说话柔声细语,措辞礼貌又优雅,细听着时才觉得是在东一句西一句地兜圈子,中间又时不时抛几个问题出来,像是在查她的户口。
    闲聊了十多分钟,她才终于进入了正题:“今天的法会上,姑娘你的香烛居中折断,这兆头实在不免让人忧心。你是Gabriele带来的人,我家自然不能轻慢对待,智达大师是我们从香港请来的高人,是驱邪除祟的高手,稍后不如让他给你看看,做一场法事。”
    谢萦终于听明白了她想干嘛,当即道:“谢谢夫人,不过不用了。”
    “如果是因为费用的关系,姑娘不必担心。你是我家的贵客,自然不会收你任何钱财。”
    少女摇头:“不,不是因为这个。”
    她们在这里聊了半天,满地的猫似乎对这个外来者迅速失去了兴趣,纷纷慵懒地趴伏在地,头也不抬。
    张迎鹿终于从蒲团上起身,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谢萦这才注意到,她怀里竟然还抱着一只大猫。这只猫的体型比其他要更大更壮一些,毛色雪白,耳朵很短,嘴巴与狐狸有点类似,一样懒洋洋地一声不吭。
    张迎鹿消瘦的手抚摸在它长长的毛发上,察觉到谢萦的视线,她低头笑了笑,“这是山东的雪狮子,性格更凶猛一些。怕它欺负其他的猫,我才抱着。”
    贵妇人站直了身体,又慢又长地叹了口气。“姑娘。你年纪看着比我儿子还小几岁,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什么性格我最了解,都是不知者无畏。可是,上香居中而折,这样的事情从佛母庙建成之后还从没有过,法会上大师不便点明,特意要我在法会结束后私下里找你。要是此时不管不问,以后影响了你的前途,那岂不成了我家的罪过。”
    这话听起来已经有点重了,她要是不顺势同意,简直有点不识好人心的意思,可谢萦脸上带笑,重复的语气却相当坚决:“不用了。”
    “这种事,还是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好,如果真有什么不妙的兆头,在这里了解了,岂不免去了之后许多担心?”
    张迎鹿说话和缓又温柔,听在耳中,让人自然而然地觉得她是掏心掏肺地为你着想。她语重心长说了半天,谢萦频频点头,一副认真听劝的模样,但无论她把谁搬出来,少女最后也是一句轻飘飘的“不用了”。
    自己说了十五六分钟,张迎鹿凝视着她,有些清淡地笑了一声:“姑娘这么铁了心要拒绝我,看来是不信神佛了。”
    谢萦耸了耸肩,还是笑眯眯的:“不,只是没必要而已。”
    见她就是不松口,贵妇人低下头,手指陷进狮子猫的长毛里摸了摸,长长叹了口气,最终道:“既然姑娘实在不愿意,那就算了。”
    谢萦本来以为她终于就此作罢,结果张迎鹿又从佛龛里取出了一件东西,交给了她。
    “归根结底,是我们方家办的法会上出了点意外,请姑娘无论如何也要收下这个,作为我们家对你的补偿。”
    那是一枚沉甸甸的小金元宝,从样式上来看,和法会上众人请回来的纸元宝一模一样。不过从分量上来估计,应该是实打实的金子。
    她并不习惯收陌生人这么重的礼,但张迎鹿薄唇微抿,神情十分坚决,说这次若再不收下,就是不让她心安,也不把他们方家当朋友了,谢萦只好把小金元宝放进了衣袋里。
    见她收下元宝,张迎鹿憔悴苍白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一些。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阵,谢萦看了看时间告辞,张迎鹿低声道:“原谅我还要继续敬佛,就不把姑娘送出去了。”
    “没事,夫人您继续就好。”
    贵妇人怀里抱着比普通猫咪大一圈的雪狮子,又背对着她在蒲团上跪下,一个头长磕到底。动作之熟练,可见平时也极其虔诚。
    谢萦摸了摸放在衣袋里的金元宝,出门前,目光扫过满地猫咪的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好像,从她进入这个佛堂的门开始,到她离开,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只猫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为了防止叫声扰民,家养的宠物猫大多做过绝育,不过,二十多只猫凑在一起的时候,会安静到这种地步吗?
    少女的脚步微微一顿,又很快离开。
    见张迎鹿这一趟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她再回来的时候,宾客们基本已经散去,谢萦站在原地一望,庭院里只有兰朔还站在原地。
    男人微笑道:“他们先去山门下了,我在这里等你。”
    谢萦哦了一声,两人一起朝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要好走许多,可惜台阶有些狭窄,两人并肩下山时,道路两旁时不时有树叶拂过脸颊。
    其实上的香断了这种事,谢萦根本没放在心上,也没想到张迎鹿会这么如临大敌。她毕竟是跟着兰朔过来的,正纠结着要不要把刚才的谈话告诉他,没想到兰朔却率先开口。
    “谢小姐。”
    “怎么?”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谢萦心道他估计是想问张迎鹿和自己说了什么,这事本来就打算告诉他,不过这么好的机会,借机敲一笔也无妨。
    “这个问题也值一万美金?”
    兰朔好像愣了愣,但很快点头:“对。”
    “那你问吧。”
    “中午想吃什么?”
    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问题,谢萦诧然抬头,迎上一双笑吟吟的黑眼睛。
    兰朔是四分之一混血,平时看起来只是比普通人轮廓更深邃些,此刻迎着阳光才能看出,他的瞳孔里,仿佛有某种碧绿的色泽在流动。
    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啊?”
    兰朔轻描淡写:“中午的素斋,我看你不太喜欢。等会想吃什么?”
    因为早上起得太早,整个上午少女一直显得有点蔫。此刻,她的眼睛终于一亮,抬头清脆道:“澳洲大龙虾!”
    “……”兰朔无语,把手机递给她:“回市里起码得三个小时,你选点这边有的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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