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前,山间安静得可怕,只有不知名的虫鸣时而响起。
    这一下猝不及防,摔得实在太狠,过了会,靠人搀着,张迎鹿才重新站了起来。
    贵妇人还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刻,原本整齐地盘在脑后的长发已经散乱,也许是夜风太凉,她一边打着寒颤,一边手臂也抖得厉害。
    有几个保镖已经开着车追了出去,但因着这趟事情特殊,他们开来的都是很低调的商务车和面包车,怎么追得上已经飙得四轮生烟的兰博基尼。
    出了山路追到省道上的时候,劫走谢萦的车早就连影子都不见了。楍攵將茬𝕣𝔬𝖚s𝕖b𝔞.𝕔𝑜m韣傢鯁薪梿載 請荍鑶網祉
    好在刚才不止一个人看到了那辆车的牌照,张迎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定心神,低声安排着特助去查。
    就在这时,一只手压在她肩膀上:“迎鹿。”
    贵妇人有点惶然地回头,看到丈夫正站在身后。
    凌晨四点钟,方国明着装居然很是整齐,只是脸色和其他人如出一辙地难看。
    作为食宝鼠的真正主人,他本来是绝对不敢与佛母像照面的,所以从始至终,这些事都是由妻子来出面,他只在山间别墅里听特助的汇报。
    可是遭逢这样的变故,他也实在是坐不住了。
    张迎鹿本能地去握丈夫的手,可碰到时,才发现他手心里也全是冷汗。
    毕竟是浸淫商场多年的企业家,就算心里再怎么慌乱,方国明脸上看着还是极镇定的。
    带着特助赶到现场,他扫视一周,先冷声呵斥:“一群废物,连一个小丫头都看不住!”
    保镖们战战兢兢的不敢解释,方国明心知再骂也是无用,便让其中几个人回庙里去守着,又吩咐人到省道收费站上去堵,或者干脆找一辆重型卡车在半路上去撞——无论用什么手段,不能让那辆车回到市里。
    很快,除了法师,众人都被他指使着散开了。
    特助把方世哲的轮椅推了过来,方国明挥挥手,示意他把停在外面的车开过来,又压低声音,对妻子道:“我们带着儿子先走。”
    最后,他低下头,按下了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
    一声声单调的铃响,方国明的眉头越拧越紧,焦灼地等待着那个电话接通。张迎鹿看着丈夫,有些慌张:“走?我们去哪?”
    “到时再说,”方国明一手捂着话筒,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着步,“省外也好,出国也好,无论如何,这地方不能再待了!”
    张迎鹿脸色苍白:“可那个女孩还没抓到……”
    “别管那个了!”方国明面色一厉。
    一分多钟的等待,电话终于接通的时候,方国明的心脏几乎已经跳到了喉咙口。张迎鹿还想再问什么,可是他全副精神都已经放在了电话里。
    那女孩被人劫走了没什么所谓,从香港请来的大师束手无策也没有关系,因为最后的救命稻草还在手里。
    这么多年来,这个号码一直躺在他的通讯录中。距离它上一次响起已经太久了,久到方国明有时午夜梦回,会怀疑那是一个梦魇或者幽灵。方国明从不怀疑那个人能做得到任何事,可那是个魔鬼,从他那里得到的任何东西,都要用十倍的代价来换。
    他下过决心再也不拨通那个号码,可是现下正面临的危机,或许只有——只有寄希望于那个人肯帮忙……
    电话已经接通了片刻,那边始终没有说话,只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
    只是这样的一声笑,方国明脸上的肌肉就开始微微抽搐,隐约有些扭曲。“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当然。”
    “你答应过!”仿佛再也忍不住一样,方国明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你答应过会救我们一次!”
    “这个承诺我已经兑现过了,”那样低沉悦耳的声音,宛如大提琴的鸣响,“不然,你以为是谁在那场车祸里保住了你儿子的命?”
    浑身的血气仿佛都梗在了喉头,在一句变了调的乞求脱口而出之前,方国明听见了一声含笑的叹息。
    “而且,他已经来了。”那个人说,“……祝你好运。”
    听筒里只余挂断的长音,特助已经把车开了过来,正在等他的指示,可是方国明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狠狠把手机砸在了地上。
    屏幕玻璃登时碎裂,这样一声清脆的响,让他焦躁至极的情绪稍微清明了些。方国明扭过头,准备吩咐特助把儿子扶到车上。
    可是就在这时,他身边好像响起了一阵怪异的喀哒声。
    很轻微,却连绵不断。
    过了片刻,方国明才反应过来,那是人在不断发抖时,牙关打战发出的声音。
    在他身边,智达法师正在剧烈地发着抖,像一片风中的枯叶。
    就像穿着单衣,突然被丢进了数九寒天一样,方国明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智达法师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他已经因为恐惧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循着他那白日见鬼一样的眼神望过去,方国明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
    夜幕下,不知何时,一个男人正在朝他们走来。
    明明并不算远的地方,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
    那是个穿着白色风衣的年轻男人,身形颀长,长发被夜风微微扬起。相当美丽柔和的面庞,在夜幕中简直像是带着淡淡的光晕,宛如油画里的天使。
    可是,那一刻,方国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法师会吓成这个样子。
    黑暗中,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寒噤的可怕气息,正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无形的、冰冷的威压,仿佛周围的天地都被挤压得失去了形状,让人的目光只能落在他身上。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仿佛有寒意直彻骨髓,让人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压成一张没有厚度的纸片。
    浑身僵直得几乎一动也不能动,方国明听见了自己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近乎绝望的哽咽。
    “……你是谁?”
    面前的几个人已经抖得犹如筛糠,谢怀月的视线越过他们,望向了黑暗里绵延向远方的公路。
    一个熟悉的气息还残留在那里,湿漉漉的,是眼泪的味道,带着震惊和怒火。
    “就是你们……”很温柔又清朗的声音,却不像是回答,而是自言自语一般。“……就在这里。”
    *
    黎明来得很快,起先只是遥远的一片青色,随后,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远山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见了。
    凌晨五点,附近村庄里公鸡嘹亮的叫声已经隐约可闻。
    兰朔微微侧着身,靠在方向盘上,看向旁边的少女。
    平时她和他说话,总是活泼跳脱又夹枪带棒的,现在却很是有几分宁静柔软的模样,兰朔忽然觉得,兰若珩笔记本里的那张素描画,实在是很传神。
    ——分明还是个小女孩。
    嘴角好像不自觉地扬起了一点弧度,兰朔过了会才低声重复她的话:“你哥哥?”
    “嗯。”
    两人间静了半晌,反而是谢萦有点诧异地开口:“你没有什么要问?”
    “总不能追着伤员问个没完没了吧,”兰朔说,“而且朋友的哥哥,不就也是朋友吗,我有什么好问的。”
    少女睁开圆溜溜的眼睛:“朋友的哥哥?”
    兰朔反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是吗?”
    男人扬眉:“不是吗?”
    谢萦瞧了他一会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勉强算了,看你之后表现。”
    兰朔点了点头,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忽然道:“还有件挺重要的事情,我忘记告诉你了。”
    “什么事?”
    “我的确是摩羯座没错,不过我的上升星座是水瓶。”兰朔在手机上翻了翻,给她看一个界面。
    谢萦定睛一看,顿时有些槽多无口。
    屏幕上就是她上次找出来唬他的那个星座网站,这厮居然还充了个会员,他账户后面是个闪闪发光的“VIP7”!
    男人含着笑意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你看,水瓶和双子,不是应该很合得来吗?”
    就在这时,车窗外传来了笃笃的两声响。
    兰朔循声望去,发现一个男人正站在他车窗外,正俯下身来,用指节轻轻敲了两下。
    看清那个人的瞬间,兰朔的瞳孔微微紧缩。
    如画的五官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美丽惊人的一张脸,却非常柔和,不会给人什么侵略感。
    这是谢萦的哥哥谢怀月。
    这是第一次照面,不过关于他的身份资料兰朔早已十分熟悉。
    谢怀月比谢萦大将近十岁,一手把妹妹养大,是她现在唯一的直系亲属。
    这样能秒杀绝大多数娱乐明星的长相,在这个年代有太多扬名的方式了,可谢怀月居然就保持着绝对的低调,生活的核心就是围着妹妹转。
    是他性格如此,还是因为,他和谢萦一样与众不同?
    ……车停在荒郊野地里,周围连个路标都没有,兰朔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位置,而谢萦手里甚至没有手机。
    前后半个小时的功夫,他居然就这样找了上来。
    心念电转之间,车窗缓缓降下。
    谢怀月俯身望向副驾驶上的妹妹,浅琥珀色的眼眸里漾起很温柔的笑,问道:“小萦,这是你的朋友吗?”
    谢萦点了点头,而兰朔伸出了一只手,脸上笑容灿烂:“初次见面,我叫兰朔。”
    “幸会,我是小萦的哥哥,谢怀月。”
    双手交握之后又很快分开,谢怀月温声道:“谢谢你照顾我妹妹,那现在……”
    “是我该做的,”兰朔微微一偏头,道:“不如你也上车吧,小萦肩膀受了点伤,得抓紧送去医院看看。”
    兰博基尼在熹微的晨光里疾驰而去。
    原本虽然看起来很疲倦,但还能说几句话,可从哥哥上车开始,谢萦靠在他肩上,很快就睡着了。谢怀月一手揽着妹妹,像哄婴儿入睡一样轻轻拍着。
    车内一片静谧,连音乐声都停了,见她睡得宁静,两个男人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接近六点钟,天光已经明亮起来,夜里看着如同鬼域的山林,现在不过是道路两旁笔直的乔木。
    回程的车还是开得极快,好在以兰朔的车技,接近一百六十迈的速度,车内都极其平稳。
    兰朔偶尔从后视镜里瞥去一眼,谢萦都很宁静地依偎着哥哥,谢怀月低头专注地凝视着妹妹,偶尔轻柔地摸一摸她的头发。
    再看过去的时候,兰朔发现,自己的目光正正迎上了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睛。
    ——后视镜里,谢怀月也正看着他。
    这对兄妹的长相并不像,在眼睛上的区别显得尤为分明,谢萦的眼睛是乌黑的杏眼,带着几分很活泼的天真气。
    她哥哥的瞳孔颜色却极浅,不笑的时候,像是流光了墨水的玻璃瓶,被这样一双眼睛打量着,莫名就让人心头微微一凛。
    车停下来的时候,谢萦终于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这是哪儿啊?”
    兰朔道:“一家私立疗养院。”
    “好郊外哦,怎么不回城里,在这儿我能刷医保卡吗……”少女嘀咕着。
    “现在回城赶上早高峰,你知道有多堵吗?十点都回不去。”兰朔随意道,“这家疗养院环境不错,再说还能让你花钱吗,下车,医生已经预约好了。”
    肌腱拉伤确实算不上什么很大的毛病,不过以防万一还是得拍个片子。
    谢怀月带着妹妹去就诊室,兰朔听完医生的分析,便转身走向大厅。
    处于郊外的私立疗养院,并不像平常医院一样拥挤喧闹,大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喷泉的水声静静流淌。
    兰朔面沉如水地拨了几个电话。
    前几个是让人回方家的庙里观察情况,最后一个电话是拨给他很熟悉的一位律师。清晨七点,情况紧急,兰朔也顾不得客套,直白讲了情况,道:“……对,麻烦你今天随时做好准备,如果她被警方传唤……”
    “哎,我知道,被人绑架防卫过当么,她就算当场把人弄死了,那也不会太严重,最多最多是个缓刑……啊,是是,你说了算,姑娘还小,缓刑也不行,你找我一次,这事我一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可是你总得让我心里有个数啊,对方死没死,死了几个?”
    兰朔还真被他问住了,只好道了句等会告诉你。
    谢萦就不用说了,她在叁台村的种种言行就不像是知道善后的人,她这个哥哥也很难讲。
    如果他真的对方家做了什么,如果现在方国明已经死了……兰朔揉了揉眉心,他倒不怕他留下了什么痕迹,就怕谢怀月什么痕迹都没留。
    如果真是什么超自然手段,那这就成了悬案,以方国明的社会地位,警方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案子。而方国明出事之前绑架了谢萦,这势必会把她牵扯进去,等她被警方盯上就晚了。
    现实社会有现实社会的运行规则,如果真有什么万一,现在还来得及把善后处理干净。
    可是再接到电话的时候,他派去的人,声音听起来很是古怪。
    “塌方,”那人好像也很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景象,说话的语气犹犹豫豫,“方家的那座庙塌方了……跟地震过似的,院子里地上铺的石板全都裂了。正殿全塌了,他们一家叁口,还有那个法师……都被压在了柱子下面。”
    第二个故事·和气生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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