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屠户的家就在西湾桥边,两人乘着夜幕走去,不到鸡鸣时分,便已到达。
    小巷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付屠户家里养着牲畜,院子还比寻常人家大些。谢萦竖着耳朵听了听,果然里面正隐约传来笃笃声。
    市民到了辰时才出门做活,屠户的一天却从五更天开始,天不亮就要起来磨刀,准备杀猪放血了。
    宵禁还尚未结束,现在敲门只怕也没人敢开。
    谢萦四下扫视一眼,只见土坯墙外有一棵半枯的槐树。也不见她如何蓄势,双脚在地上一点,整个人便轻飘飘跳上了树枝,又一提一带,将宁昀一起拉了上去。
    两人站在墙头边,谢萦正待下跃,宁昀忽地按住她,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布帕:“把脸蒙住。今日之事毕竟涉及玄异之说,如果被看到脸,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
    谢萦瞧他一眼,只笑嘻嘻道:“我去见龙椅上的小子都未必要遮遮掩掩呢,一个屠户,这么有面子?”
    话虽如此,她却还是接过了布帕仔细系在耳后,宁昀自己则扯了半截衣角遮住脸。
    谢萦正想说这样遮面岂不成了一双雌雄大盗,但上下打量身边少年一番,又觉美人就是美人,只露出一双眼睛也是仪容出众,便抛开了这茬。
    这院子本就不大,站在墙头居高临下地一望,便已尽收眼底。
    除了一间朴素的土房外,另有几头猪、几只鸡,正都拱在食槽边,一个矮小妇人挎着篮子,似在给它们喂食。
    看年纪,这妇人约莫四五十岁,下颌瘦成了一个吓人的尖,显得异常憔悴。这显然不是常年劳碌的结果,而是短时间内的大悲大恸所致。
    谢萦轻飘飘跃下,道:“你是付家三娘的娘亲?”
    她落地的声响比羽毛还轻,简直是无声无息地贴到了面前。妇人大骇,手里的食篮“砰”一声落到了地上。
    糙粟米随之撒了一地,周围几只鸡咕咕叫着扑腾翅膀,却都被栏杆挡住。
    宵禁尚未解除,家里竟无声无息摸进两个人来。妇人以为是来劫舍的强盗,一时间吓得脸都白了,谢萦左右扫视一眼,见院里再无旁人,点点头道:“看来是了。”
    宁昀本以为她会用稍微委婉些的措辞,没想到谢萦却极直白道:“付三娘托我给你带个话,她已经死了,让你不必再苦等下去。”
    谢萦说得太简短,妇人又正在惊恐之中,好像花了些工夫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煞白,谢萦耐心等了片刻,见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便径自继续道:“她在元宵前就已经死了,杀她的人是个白灯匪。三娘的尸身沉在河里,敛葬是做不到了,不过她最后还想告诉你们,那人你们对付不了,以后也无需惦念着为她报仇。不过若是有缘碰到,那人我自会替她料理了。”
    她的措辞太平铺直叙,妇人脸色惨白,“扑通”一声向后坐在了地上,谢萦却也没有要多安慰的意思,消息既已带到,她仔细想了想没遗漏什么,便微微点头,道了声告辞。
    妇人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在号啕中拼命捶着地面,谢萦却已转身,径直要走,没有半分要多留的意思。
    宁昀默默看着,心知她帮萍水相逢的冤魂报仇,和当夜帮他稳定灵气一样,都是兴致所至,实则全不放在心上,所以既不索求回报,也不多作安慰。这女孩并非行侠仗义的游侠儿,一切不过是任所欲为、全凭心情而已。
    这时正在房中切块分肉的屠夫终于听到动静,举着菜刀冲出来,却只看到两个已经跃上墙头的背影。
    付屠户大声号叫:“站住!你们站住!”但那两人一闪而过,已轻飘飘的不见影踪了。
    辰时宵禁解除,坊间逐渐开始有人活动。
    付屠户的家和顺城街还有些距离,谢萦在陌生街头四处望了望,发现卖朝食的摊位已经支了起来。
    原来这一带零零散散住着不少屠户,每天早上,他们把切好的生肉送给富贵人家的家仆,还有些富人不吃的下水能留下来,便支起摊子卖给周围百姓,是市井间难得能见到便宜荤菜的地方。
    谢萦见摊边排着队,也兴致勃勃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锅里熬了一大锅汤,放了些猪肝猪肺。
    民间物资捉襟见肘,现在都不舍得放调料,内脏的气味就压不大住,少女在锅边嗅了嗅,有点嫌弃地捏着鼻子,拽着宁昀要走:“闻起来好腥,不吃这个。”
    她说得直白,摊主便不大乐意,翻了个白眼道:“现在城里能见点荤腥多不容易,小丫头还这般挑嘴,你干脆去王府里做大小姐吧!”
    谢萦一拉眼皮,朝他比了个鬼脸。
    沿街走了半晌,谢萦摸着肚子说饿了,两人便在街头一处食肆停下。
    封城至今,食肆里已经没有荤食和炒菜了。往里一望,大堂里都落着灰。伙计愁眉苦脸地端了两碗素面来,谢萦闻着气味不错,瞧他懒得打扫,便和宁昀一同坐在了屋外的棚子下面。
    天边最后一点鱼肚白正缓缓消散,空气微凉,拂面的风中带着微凉的露水气息。
    元宵节时,洛阳还灯火辉煌、人流如织,比京城带着更热闹的市井气。不到半个月,街上人烟已经比如此稀少,连鸟虫都销声匿迹。
    奔波半夜,两人沉浸在难得的宁静中出了会神。不知过了多久,宁昀突然低声道:“他们还是会去报仇的。”
    “谁?”
    “付三娘的爹娘。”
    听闻女儿死讯时,付屠户夫妻的眼神……那样恐惧、绝望、咬碎牙齿的愤怒,和甚至不知仇人在何处的痛苦。
    那样的眼神,他再清楚不过。
    十年前,逃亡中的每一个夜晚,他都能从水洼里倒映的面容上看到那样的眼神。仇恨这把火只会越燃越烈,抑或在熄灭之前烧死自己。
    谢萦却不知那一刻他心中转过多少念头,只散漫道:“这倒无妨,反正那个术士活不过这两天了。这种人修习邪法,身上也带邪气,只要他还在洛阳,就必定躲不过我。”
    比起这个,她似乎还是更关心另外一件事,谢萦盯着手里的杯子,很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从前食肆里的水多半会放些桂花蜜或者茶叶,只是封城之后物资紧俏,这就是一杯一点味道也没有的清水。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连桂花蜜都没有了……”谢萦唉声叹气片刻,忽然又疑惑地一扭头望向他。
    “我倒想起来,我不得不待在洛阳,是在等着和哥哥会和,你呢?你又为什么一直待在这里?”
    当年离开京城时,北方已经战乱迭起,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南下是他唯一的选择。
    起初他辗转过许多地方,因为无力自保而东躲西藏,根本无暇顾及自己所在的地方究竟是何处。后来,在这样的恐惧中逐渐长大,也有了傍身的技艺,他才能更名改姓,在洛阳以新的身份定居下来。
    洛阳离京城很远,远到已经不会有人认出他的身份,但也还不像江南或者岭南那样远,远到彻底与曾经的那个世界隔离开来。
    三年的蛰伏以后,他从朱由柏腹中剖出了那块玉玦。或许除了他以外,那就是父母所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宁昀从未想过会对外人解释这些,只是避重就轻的话语在舌尖滚过一圈,开口时却莫名变成了真话。
    “我在找我家人留下的东西。”
    谢萦微微转头,“嗯?他们没告诉你在哪里么?”
    宁昀说:“他们都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许就是因为太轻了,并没有想她能够听见。
    而那一刻谢萦却突然转过头看他,在阳光下,她的脸白皙得仿佛透明。
    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就是福王府里的那块玉佩么?这倒简单,我说过会偷出来给你。”
    宁昀望着她,仿佛胸腔里忽然有某种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绪在洋溢,在并没想清楚原因时,他已脱口问道:“为什么?”
    谢萦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进城的时候,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作为那两张文牒的答谢,而他递出文牒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个神秘的少女身上或许有利可图。而他当时的猜测并没有错,他几年来苦苦追寻的东西,对她来说是随手就能给出的。
    现在,她脸上分明是在笑,只是这样的无忧无虑,却仿佛人世间种种爱憎别离,都不会在她心头留下什么印记。
    这样无忧无虑的笑容落在眼中,宁昀心中竟蓦然空落落地一坠。
    “就像答应付三娘,是一样的吗?”
    话出口的瞬间,他心中就已经突地一震。
    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再问出来,无非是自取其辱而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也许只是因为突如其来地被往事追上,心神动荡之下,本能地想要寻求一丝虚幻的温暖。
    四目对视的瞬间,他的指节一时间因为用力几乎绷得发白,只是少女很快嫣然一笑。
    “当然是因为我高兴啊!”
    宁昀沉默片刻,忽然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迎着晨光,他眼眸中幽绿的色泽宛如一片林中深湖。本来就俊美到几乎带着女气的面容,在这一刹几乎比晨光更耀眼。
    谢萦手里还在晃那半杯清水,他站了起来,说道:“我记得,这条街尾有家卖桂花糖的小铺,今日不知开不开,我去碰碰运气。”
    “真的?”谢萦仰头望着他,不由得双眼一亮,挥手道:“那你快去快回啦!”
    伙计回了后厨,宁昀的身影逐渐消失,周围一时间安静下来。
    谢萦打了个哈欠,双手撑地,放松地望着街边。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街上除了跑马巡逻的官军,还是人丁相当稀落。
    少女百无聊赖地晃着杯子,将半杯没喝完的清水泼了出去。只是那半杯水飞溅开来,却不落地,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回旋成水幕。最后玩腻了,又“哗”地一声撒到地上。
    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气息。
    少女蓦然抬起了头,双眼几乎是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
    那家商铺的确还在原处,只是现在这样的甜点已经完全无人问津,宁昀花了平时几乎五倍的价钱,才买到了半盏花蜜。
    一路匆匆返回,只是即将拐到街口时,他忽然留意到街边某个招牌,顿住了脚步。
    那是一家杂货摊,而他一眼留意到的是摆在最上方的一枚红牙梳。
    他从来不大关心这些女孩子们梳妆的玩意,只是这一刻突然想起,在很久远的从前,他似乎在姐姐的妆镜前见过这样精美的工艺品,青丝如流水划过它的木齿。
    现下顾客过于寥落,老板非常热情地试图向他介绍,宁昀心中只觉再耽搁下去时间太久,并未多还价便买了下来。他将红牙梳放在怀中,心想那头乌云般的长发,大概的确不能只用男子的木蓖来梳。
    一路回到原处时,谢萦却不在原地了。
    以他目力,远远便发现谢萦不在,一路到了近前四下环顾,才发现目之所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如今街上人流稀少,贸然叫喊只怕会引起巡逻的官军注意,少年站在原地微微愣了愣神,敲开门问柜台后的伙计:“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小娘子,她去哪里了?”
    伙计一直在屋里,哪知道他们干了什么,摆了摆手,非常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
    谢萦一贯我行我素,大概只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暂且离开。
    这本该是最合理的解释,宁昀不明白自己的心脏为什么在突突直跳,仿佛某种违背理智的直觉。
    他定了定神,在原地坐下,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被一样物事吸引。
    在茶杯下,似乎压着什么东西。
    他挪开茶杯,只见下面竟然是一条丝绢,似乎是从某种昂贵的布料上撕下半块,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字。
    我见到哥哥了,我们还有要事,便先走一步。玉佩我到时自会为你取来,他日有缘再会,咱们便就此别过。
    那行字的末尾,签着一个飘逸飞扬的“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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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妹:你家就是我家,借我住半个月怎么啦
    妹:**看到哥**拜拜,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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