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你只可以对我笑
    「你说,禹湮为了救其他女人才受了伤?」陈曦边搅拌着锅里的「大珠」、「小珠」──翻译成二十一世纪的语言就是「波霸」、「珍珠」,边回过头扬着声音问道。
    「你小声点啦!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吗?」我赶紧挥手示意她降低音量,以免被外面的人听到。其实禹湮受伤的消息和他与禹缨的关係本该是机密,但我实在是太鬱闷了,想要找个人好好倾吐一番才告诉陈曦,而我也清楚她这人一向对美食和美男(註:此处的「美男」为喜欢美男的美男。)以外的事没有兴趣,所以也不担心她会走漏口风。
    「你放心,这厨房里就我们两个,现在也不是营业时间茶房里没有半个人,若是有人会听见我们谈话,除非他躲在屋簷上挖瓦片偷听!」她嘖了一声,转回头依然泰然自若地熬煮着食材。「你还没回答我呢!用鱼醃的那个傢伙真的是为了救别的女人才受伤,然后还好意思用你的血救命?」
    「用鱼醃的傢伙……你是指『禹湮』吗?」我无语地抽了抽眉角。「你先前不是还挺尊敬这位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我管他是保家卫国的将军还是卖国贼?只要他欺负我的朋友,他就是用鱼醃的傢伙!」
    虽然陈曦这么支持我让我很是感动,但禹湮还没有十恶不赦到变成「海味咸菜」的地步,便忍不住为他说话。「你别激动,他没有欺负我啦!而且,他也不是随便替别的女人挡箭,那是他的妹妹。」
    「妹妹?你不是说他们不是亲兄妹吗?」
    「嗯。」我点点头。「好像只是名义上的兄妹,父母都不是同一人。」
    「嘖嘖!你小说电视还看的不够多吗?要知道,这种『假妹妹』通常都对『哥哥』怀着不轨之心。」
    「不轨之心?这倒是不至于吧……」我边说着,脑中突然浮现多年前第一次遇到慕容桑榆和緋寒樱时的情景,那时就觉得緋寒樱似乎对她们家帮主有着超乎寻常的关心,但当时以为慕容桑榆是女子便没想那么多,难道……
    我的声音不自觉虚了下来。「就算……就算她真的喜欢禹湮好了,那也不关我的事啊……」
    「不关你的事?」她放下勺子,转过身来双手插在胸前冷看着我。「那你现在干嘛要在这里跟我吐苦水?」
    「我只是觉得很鬱闷……」我颓然地叹了口气,屁股一蹬在桌子上坐下。「我冒着生命危险放血救禹湮,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根本不必受伤,是为了救禹缨才受了伤,这样算起来就好像是我冒着生命危险在救禹缨,感觉有点不是滋味。」
    「觉得不爽?」
    我点头。
    「觉得委屈?」
    我迟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觉得气愤?」
    我还是点了头。
    陈曦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她从一旁架上抽出一支乾净的勺子,如拿着剑般气势腾腾地指向我。「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我下意识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缩着身子困惑地问:「招……招什么?」
    她举着勺子一步一步走近我,最后停在我面前一步之处,用勺子挑起我的下巴逼问着:「还跟姊装糊涂?说!你是不是喜欢上禹湮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嘴角慢慢上扬,我大笑着拨开她的勺子。「开什么玩笑啊!我喜欢禹湮?哈哈哈哈哈………」
    「别笑了,好假。」她用勺子轻敲了一下我的头,退了几步严肃地望着我:「你心里是怎么看待他的,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想过?」
    「不可能!」我彷彿要证明什么似地以前所未有的篤定语气回答。「我不可能会喜欢他……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上凤湘翊以外的男人?」
    「不会变的那就不叫作『人心』!」她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着:「先别说凤湘翊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他还活着,你也有可能喜欢上别的男人,因为『爱上谁』本来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事,所以世界上才会有分手、有出轨、有离婚的存在……」
    「别说了!这太荒谬了!」我摇着头打断她。「我对凤湘翊的感情是怎么样,你也知道的不是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爱他。」她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看着我的双眼放柔了声音说道:「但他已经是过去式了。你不必有罪恶感,因为你并不是出轨,只是重新又有了去爱一个人的能力,我相信凤湘翊在地底下也不会希望你一直为他孤单着。你的心已经准备好接受下一段感情了,只是你自己还不愿、不敢去承认罢了。」
    我迷茫地望着她,半晌,才缓缓举起手指着自己,迟疑而缓慢地问:「我喜欢禹湮……?」
    「你会为他吃醋生气,会因他对其他女人好而感到委屈难过,这不是喜欢是什么?不过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毕竟还是只有你最清楚。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逃避自己的内心,好好正视自己最真实的感觉,不要错过了以后才在那里后悔。」她拍拍我的肩后,收回手又走回炉边照看她的食材们。「不说这个了,过几天是女皇的万寿节,会有很多外使前来庆贺,为了让他们品嚐到最道地的桑国美食,这次宴席的菜单有一部分和民间着名的餐馆合作,在甜品这项我们『明目茶房』也有被邀请到,到时我会进宫准备宴席,你要不要也跟我一起来,见识见识桑国皇宫长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跟你进宫来能见识到宴会的盛况,结果只能一直待在御膳房里,除了厨具和宫女太监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啊!」我边将糖水舀进一个个精緻小巧的琉璃碗里,边哀怨地向陈曦抱怨着。「我说,你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算骗我来当免费劳工吧?」
    「我哪知道他派来接我们的马车会直接将我们从宫外送到御膳房后门?」陈曦的脸色也是好看不到哪儿去,绷着一张脸将煮好的酒酿汤圆放进我盛好糖水的碗中,再一一撒上金箔。「无聊死了!早知道就别接这什么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又不能去观典只能待在这热到爆炸的厨房,还要一一验毒检查,说什么务必谨慎再谨慎……呼呼,真是越想越火大!当我的甜汤是毒汤吗?至少我还没加三聚氰胺好吗?」
    看着陈曦越来越有暴走的趋势,我的怨气瞬间消失无踪,赶紧拍了拍她的背「顺毛」。「好啦好啦!你小声一点!在宫里还敢随便乱说话,是嫌活腻了吗?反正来都来了,就认命把工作好好做完吧!至少登上过御宴桌这件事说出去,多少也能为『明目茶房』拉抬点人气。」
    「我的茶房本来就很有人气了好不好?」她虽是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但音量总算降了下来。「话说回来,你今天不用去将军府给那个用鱼醃的傢伙『捐血』?」
    「唉唉!都叫你不要那么称他了,真的很难听!」我嘖了一声后,才开始回答她的问题。「今天本来就不用取血,明天才会进行疗程,所以我也没和禹湮讲这件事。不过我想这么重要的场合,他八成也会来参加吧!」
    「说的也是。说不定女皇会跟咱们将军大人说……朕不要什么生辰礼物,朕只要……」她放下勺子,「深情款款」地望着我,让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纤长的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指向我,拋了个媚眼。「你!」
    「在皇宫里自称『朕』,你是真的不要命了吗?」我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别再发神经了,快点做事啦!」
    「呵呵,有人听在耳里觉得刺耳所以对无辜的姊妹开枪呢……」陈曦还想再说什么,被我狠瞪了一眼后,咕噥了几句悻悻然地转回身去准备继续工作,转身到一半却突然停了下来,用手肘轻轻地推了推我。「喂喂,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我顺着她的视线方向看过去,她伸手指了指门口的两个宫女。我疑惑的扬起眉。「这不是待会儿要呈膳过去的宫女们吗?」
    「是啊,所以我说,我们的机会来了。」她得意地对我笑了笑,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后,堆着客气的笑容朝那两位宫女走过去。
    「你是『明目茶房』的人吧!我们是来做最后的膳食确认,等会儿由我们负责进呈甜汤。」宫女甲说道。
    「辛苦两位了,膳食都已准备妥当。」陈曦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看着她这副熟练的客套模样不禁在心中连连称奇,果真不愧是一家远近驰名茶房的老闆娘,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我还差得远呢!
    她正要带领两位宫女前去确认膳食,却突然停下脚步,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宫女乙问道。
    陈曦皱起眉,抿了抿唇,似乎是犹豫挣扎了一番后才轻声开口:「两位是否……感到肠胃不适?」
    宫女甲乙奇怪地对看了一眼,我也忍不住朝陈曦投了个询问的眼神,对她想玩什么把戏完全摸不着头绪。
    「肠胃不适?没有啊。」宫女甲乙齐声说道。
    「怎么可能没有?怎么可以没有呢?」陈曦僵笑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在古装剧里女主角有需要混入人群,你们这些小角色就该识相地肚子痛把机会让给我们啊是不是?」
    「你说什么?说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没事没事!」陈曦瞬间又换了一张亲切友善的脸。「我的意思是说,我稍微懂一点医理,从两位的脸色看来,肠胃应当不太舒适才是。两位仔细想想……早上莫不是吃了什么不乾净的东西?」
    「这么想起来,我一直觉得早上吃的那块梅子松糕有股酸味儿,姐姐你说会不会是……?」宫女乙顿时慌了起来,惊慌地朝宫女甲看过去。
    「完了完了,你这么一说,我现在真感觉肚子有点儿不对劲……」宫女甲的脸上也失了血色,摀着肚子弯下了腰。
    「茅厕就在那边呢!两位可别忍着,快些去方便吧!」陈曦十分好心地为她们指出茅厕方向。
    「可待会儿就得上呈甜汤了,要是耽误了我们可就吃不完兜着走……」宫女乙也抱着肚子表情痛苦地说。
    「不是还有我们两个吗?」陈曦甜笑着朝呆愣的我挤了挤眼,我反应过来后才赶紧点头附和。
    「是啊!我们先前在富贵人家府中服侍过,也算是懂些应对进退的礼仪。」
    「可是……」
    「没有可是了!」陈曦的语气慷慨坚决,彷彿现在谈论的是关係到一国存亡的重大决策。「两位想想,若是一不小心在宴席上……拉了出来,那可不是『吃不完兜着走』这么简单!这可是女皇陛下的万寿宴啊!多少尊贵人物在场上?尤其还有各国前来祝贺的使臣,届时他们看到宫女不顾礼仪在他们面前拉肚子、倒了他们的胃口,以为我们桑国在藐视他们,以此为由群起出兵征讨,引发战争导致生灵涂炭,这后果两位岂能承担?」
    宫女甲乙听陈曦说完,霎时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抓着我们的手,郑重恳切地说:「一切拜託你们了!」
    「所以你真懂医术喔?」我边匆忙穿上宫女换下来的宫女服,边忍不住好奇地问。
    「怎么可能?」陈曦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回道。
    「那么那是……」
    「心理作用。」她放下长发,俐落地重新綰成御膳房宫女的样式。「有点类似『催眠』吧!就像有人不断跟你说你胖了,就算你体重根本没变,你也会觉得自己胖了。」
    「哇塞……这么多年不见你连催眠都会了!」我瞠目结舌地鼓着掌。
    「也不算会啦,接触奥客多了难免懂一些小技巧。」陈曦边说着边过来解我的发髻。「动作快一点!要是她们回来我们就没戏唱了。」
    我端着盛放一碗碗甜汤的托盘,在侧台准备着。女皇的膳食会有专门的太监负责进呈,我们要服侍的对象主要是皇亲朝臣以及各国前来祝贺的使者。
    我努力伸长脖子观望着宴上的盛况,桑国的皇宴基本上和凤凰王朝的没有太大不同,不过它是在户外举行的,偌大的广场上搭起一座座棚子以遮荫蔽雨,在户外开宴的好处就是可以利用自然日光照明,而桑国树木眾多,并不会过于炎热,徐徐微风一阵阵送来,凉爽又舒适,在我这现代人看来,这算是一场颇为节能环保的宴席。
    宴席上满满都是人,一时之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便将视线投往高台上的女皇。
    纳兰容若今日一袭白底镶红边的华纹宫装,广大的袍袖直垂落到地上,有着肃穆隆重的气势,正红色的宽腰带却束出了她的纤纤腰身,让人立时意识到她虽是强权在握的帝王,却同时也是个曼妙的花季女子。
    她今日上了端庄华丽的妆容,本就精緻的五官在盛妆后更是丽色无双,让人移不开视线。乌黑云鬓綰成十字髻,上戴凤冠,在阳光照射下灿灿生辉,浑身被一股华贵不可褻玩的气质包覆着。
    她似乎正在答谢宾客,站在高台上不疾不徐地说着话,就算声线柔和温婉,却也鏗鏘有力、不怒自威,让人丝毫不会因为她是一位女子而小覷了她。
    我简直无法想像她和我那日在将军府见到的那位身着绿罗裙、脂粉未施的少女「容若」会是同一个人,此刻的她是那样的尊贵不可方物,也那样的……孤独。
    「你们两个是新来的?怎么没看过你们?」身后突然传来尖细的嗓音,我和陈曦冒着冷汗回过头,便看见一名略有福态的太监怀疑地打量着我们。
    陈曦率先反应过来,垂下头对那太监柔声道歉:「公公恕罪,原先负责的姊姊们临时闹肚子来不了,便交代我俩来替补她们的位置,您看,腰牌在这儿呢!」陈曦说完,便把原先就掛在腰带上的宫女腰牌解下递给他看。
    「嗯……的确是御膳房的人。按理说临时换人是不合规矩的,你们皮都给我绷紧些,好生伺候着,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我连她们一起罚,知道吗?」那太监扫了一眼宫牌后,交代几句便转往别的地方忙去。
    我和陈曦不约而同轻舒了口气。
    「你没问题吧?」陈曦看了看我。
    我朝她回以自信的微笑。「放心吧!加上这次我可算是当过三个国家的宫女了!」
    不一会儿便轮到我们进膳了,我看着前面进膳的宫女,依样画葫芦,低垂着头走到桌边一一端上甜汤。
    前面几桌都很顺利没出状况,直到我到了某一桌时,正要端上甜汤,却忽然听见一个被刻意压低却依旧熟悉的嗓音响起。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几滴甜汤从碗里洒了出来。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那双带着些微慍色的玫瑰色眼眸。
    「呵呵……我来……参观参观。」我对他挤出个假笑,迅速上完他的甜汤后便立刻逃往下一桌。我想禹湮在眾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对我发难,想着想着竟有种偷做坏事的刺激感,嘴角不觉微微上扬,正要如常地为下一桌宾客呈上甜汤,手腕却倏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攫住。
    哪里来的死变态?!假宫女也是有人权不能随便欺负的好吗?
    我皱起眉,正打算抬头看看是哪个无礼之徒胆敢在大庭广眾下这样「非礼」我,抬起头的瞬间,鼻尖却飘进一股许久未闻、却依然在记忆里熟悉的……玉兰花香。
    我心中猛地一慌,想要抽走手,他却握得更紧,手上施了巧劲让我的身子更倾向他,并无可避免地对上他的视线。
    「你怎么会在这里?」同样的问句,这次却是出自那个已多年不曾听过的银铃嗓音。
    「大人莫不是认错人了吧?」我乾笑两声,故作茫然地说道。
    月疏桐这个白痴!这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还这么问我,怎么不乾脆昭告天下我是私混进来的假宫女?所幸宴会场上本就热闹嘈杂,在歌舞声下倒也还没有旁人注意到我们。
    我试着再抽回手,可他却依然握得紧紧的。我只能放弃挣扎,垂下眉毛用唇形哀求地无声说着:「求你了。」
    他一双勾人依旧、却在岁月洗礼下增添了几分深沉的桃花眼紧紧盯着我,依稀还带着一丝怒气和不可置信,彷彿要用目光将我钉在原地,让我不能再从他眼前逃离。他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我轻舒一口气,向他挤出了个微笑,然后端起托盘就要动身前往下一桌呈膳。没想到他却长袖一挥,在我面前「不小心」打翻了我刚呈给他的甜汤,糖水随之撒出了大半,湿了他华美的袍袖。
    这回打翻汤碗的动静便不算小了,管事的公公听见声音连忙过来查探状况,一看到月疏桐湿了的衣袍以及桌上倒扣着的瓷碗,想也不想便劈头朝我骂来:「你这该死的奴才!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竟敢这样笨手笨脚?」
    我的「干我屁事」还来不及说出口,便听月疏桐平和地说着:「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着了才撒出来。不过你们宫中可备有替换衣物?我想先将这身湿衣服换下来,以这副模样面圣总归是有失礼仪。」
    那公公看月疏桐不计较,连忙殷勤点头。「这是当然的,奴才这就即刻命人准备,再派几个机灵的ㄚ头伺候大人更衣。」
    「不必如此劳师动眾,只需一人伺候便可。」他顿了顿,极其自然地朝我扫来了一眼。「就她吧。」
    若我不是和月疏桐早已相识,连我都会以为他只是刚好瞧见我而随口吩咐。这么多年未见,一时之间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单独面对他,便决定能躲就躲,垂下头语带为难地对那名公公说道:「奴婢只是一介御膳房宫女,此等要事恐怕无法胜任,怕伺候不好反倒给大人添麻烦,还是另派心灵手巧的……」
    「月大人都没向你问罪,你还在这儿磨磨磯磯个什么?」他瞪了我一眼,警告地吩咐着:「还不赶紧准备,好生伺候着大人,要是又出什么差池小心你的脑袋!」
    看着月疏桐甩了甩袖子站起身,从容不迫地率先离席,我满腹委屈只能往肚子里吞,低声承应:「是……」
    我蔫蔫地放下托盘跟上月疏桐的脚步,经过陈曦身旁时收到她投过来的担忧眼神。我轻轻地摇摇头,对她指了指托盘让她帮我将剩下的甜汤送完,然后便跟在月疏桐身后离开了会场。
    月疏桐走在前头,我垂着头跟在他身后,一直保持着约五步的距离。一路上我们两人都一语不发,直到走到了一处我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偏僻院落,他才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
    「更衣的地方究竟在何处?」他问得极诚恳。
    「嗯,这是个好问题。」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也不再故作奴婢姿态,以对待平辈的口吻和他随意对谈。「我以为你知道,所以才一直跟着你走。」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桑国人,怎会知道桑国的皇宫配置?倒是你,不是桑国宫女吗?」
    「事实上……我只是为了看热闹,才假扮宫女混进来的。」我心虚地乾笑了几声。
    他愣了一会儿,接着摇头轻笑。「这么多年了,你竟还是一点儿都没变。罢了,也不必如此麻烦。」他垂眸盯着自己的衣袖,喃喃地唸了一长串我听不懂的句子,袍袖上的水渍竟在我眼前就这么神奇地一点一点消失,直到衣料重新恢復原本的乾净清爽。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一连串举动,张大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我惊讶的原因不是他居然拥有如此方便好用的技能,而是……
    「你他妈的是在耍我吗啊啊啊?!!!」我一时忍不住便又露出本性爆了粗口。我当然知道月疏桐「不小心」弄翻甜汤藉故把我带出来并不只是为了协助他更衣,但他明明可以自己解决却还要大费周章搞出这一番动静,结论只有一个:
    他就是在耍我!
    对于我的怒气,月疏桐彷彿丝毫没感受到,抚平衣袖上的皱褶后,那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定定地凝视着我,缓缓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我的恼意在他如春风和缓的注视下逐渐淡去,许多过往的回忆像幻灯片般一幕幕在脑海中迅速拨放。
    他站在为我备好的马车旁,决绝地说着「珍重,希望这辈子再不相见。」依稀还是昨天的事,没想到这世界这么大,我们却在这么多年后,在一个当时完全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去的地方,重逢了。
    我自穿越重生后,这一生遇到了很多很多人,其中有感谢的人,也有不得不辜负的人。对于月疏桐,我一直抱持着既感恩又内疚的心情,我回报不了他的情,却是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能幸福。可如今,我却连他对我最后一个要求都无法实现,看来这辈子老天爷是注定不想让我还清欠他的债……
    「很好。我过得很好。」我垂下眸子,发自内心地含笑着说道。儘管这些年来,经歷过无数生死关头,也被人算计过,也为柴米油盐烦恼过,但我有平儿陪着我,这已是上天赐给我最好的礼物,我没有其他怨言。
    我抬起头,望着他的双眼反问道:「那你呢?你过得还好吗?」
    他耸了耸肩,看不出是喜是悲。「也就那样吧。」
    「玉萝呢?你们……成亲了吗?」
    他缓缓点了点头,语调平静彷彿只是在谈论天气。「你走后的隔年成了亲。她为我耽误一生,终究是不能辜负她。」
    听到玉萝和月疏桐终于还是走到了一起,我的心中就像卸下一块大石头,由衷地感到轻松和喜悦。我不知道月疏桐娶玉萝是被她的痴心打动,抑或只是为了责任,但感情总归是能培养的,我相信总有一天,月疏桐一定会看见玉萝的好。
    听到此等喜事,我心中高兴,语调也不禁轻快了起来。「可有孩子了?」
    「一个女儿,上个月才刚过两岁生辰。」谈起女儿,他的脸上不知不觉中流露出一股温柔,我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察觉,但那种温柔是极具魅力的,那是为人父后才会拥有的慈爱和宠溺。
    我总觉得月疏桐浑身散发出的气质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原来是这个缘故。他一头以往总是随意披散着的巧克力色鬈发全往上梳成了髻,用一个雅致的银冠束着。脸上倒看不太出岁月的痕跡,但从他的眼神可以发现,他依旧是随意率性的月疏桐,但那股慵懒不羈转而被稳重沉着取代,如今的他仍然瀟洒,却因为责任而更添成熟。
    「你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莫不是要重新考虑我?」他神情正经,可从随意的语气便可听出他是在开玩笑。
    「都当父亲的人了,还敢乱说这种话?」我回了他一记白眼。「你这次是作为凤凰王朝的礼臣而来的吧!话说回来,刚才在宴会场上你那样激动地抓着我,着实吓了我一大跳。这不像你的作风,我还以为多年不见你性情大变了呢。」
    「我以为你又入宫中才会那么生气。」他顿了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微光。「他当初费尽心思要将你赶出宫,就是不希望你捲入宫廷纷争。嬪妃也好,宫女也好,皇宫毕竟是个复杂诡譎的地方,还是能远离便远离些吧!这样对你……还有你们的孩子都好。」
    他口中的「他」,我怎会不知是何人?一想起当时和凤湘翊因为误会而彼此折磨的那段日子,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
    「放心吧!我知道分寸,这次真的只是因为好奇贪玩,不会有下次了。」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有些迟疑地开口问道:「算一算自他离
    世后也过了五年了,如今……你可另有归宿?」
    「我……」
    「月大人的衣服已乾,其馀的事就不劳费心了,还是快些回去参与宴会,莫错过了桑国为客人精心准备的佳餚美酒。」淡定无明显情绪起伏的熟悉嗓音刚落完,我还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眼前只闪过一瞬蓝影,便被人一把扛起甩到肩上,跟着那人一起「飞」离地面。
    月疏桐的身影在我眼前迅速缩小,他似乎想追上来,可「绑架」我的人身手明显和他不是同一个档次,转瞬间便将他彻底拋在视线范围之外。
    因快速移动而產生的疾风吹乱我的发丝,额前瀏海不断戳进我的眼睛,我只能半瞇着眼阻挡头发的攻势。
    我被头下脚上地扛着,根本无法看见「绑匪」的长相,眼前只有一片黛蓝。我正心想这歹徒还真是嚣张,要做坏事也不低调点穿黑衣服,脑中便忽地闪过一个人的面孔。
    话说,好像是有那么一个人喜欢穿蓝衣服,而且刚才和月疏桐说话的声音也很像他……不过他这时理应在宴会上,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何况他没有动机也不会那么无聊「劫走」我。既然不是他,那真相就只有一个……
    这人就是个歹徒!
    我想到这里,才总算意识到必须求救,连忙扭动着身子乱踢乱踹,同时以吃奶的力气大声喊着:「救命啊!我被绑架了!救命……」
    我喊到一半,忽然感觉身上某处被戳了一下,下一刻我的声音就像被人拔掉了音源线,任凭我喊得再用力,却都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点哑穴?
    我一直对点穴很有兴趣,进入木兰帮后曾求过穆琴教我,但她说点穴对于什么武功基础都没有的我来说根本作梦都不用想,连入门的讲解都懒得浪费唇舌便直接要我放弃。
    因为难得见识这武侠小说中才会出现的酷炫技能,加上又是亲身体验,我一时过于惊奇竟也忘了反抗,直到那绑匪在一处我仍旧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落地,将我放了下来。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本应在宴席中享受美酒佳餚、然而此刻却站在我眼前的将军大人,忽然感觉自己就算没被他点了哑穴,现在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禹湮拧起眉直视我,玫瑰色的眼眸似乎不再如往常蒙上雾气那般神秘莫测,而是被怒意烧得晶亮灼人。我这个「受害者」都没发飆了,他气个屁啊?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他看着我问,嗓音也因为压抑着怒气变得更为低沉。
    我气势十足地撇过头,一副不屑回答的模样,其实是我被点了哑穴根本无法回话。
    我的虚张声势终究还是被他识破,他总算想起我还被点着穴,手脚俐落地往我身上一点,解开了穴道。
    我的声音一获得解放,便立刻朝他破口大骂:「你还好意思要我解释?我才想问你有什么毛病!我还以为只是我听错想错,没想到你真的这么无聊!你不待在宴会场上替你的头号爱慕者庆生,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向前一步继续用目光拷问我。「你为什么会认识凤凰王朝的中书令?」
    中书令……原来月疏桐已官拜中书令了吗?当初他为了陪我留在月家谷拒绝了凤湘云的拔擢,我心中一直过意不去,看来他最后还是选择回去辅佐凤湘云了。也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这真的是他想要的生活吗……
    不过话说回来,我认不认识月疏桐又关禹湮什么事?他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口气逼问我?
    因为心中不爽,我回答时自然也没给他好脸色。「我是凤湘翊的妃子,他的臣子我不能认识吗?」
    说到凤湘翊,他的眸色似乎又变得更加幽深,整个人笼罩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你也知道自己是他的妃子?那你竟还跟他的臣子纠缠不清?」
    我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觉得太荒谬了便按捺不住气笑出声:「今天也才是我相隔这么多年后第一次见他,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们纠缠不清?」
    「他分明对你有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自己想衝上前拔光他头发的衝动。我嘴角勾起冷笑,一步步地走近他,直视着他的双眼冷冷地说:「是,他是对我有意,这我早已知晓,可这应该不关你的事吧?就算我们真的纠缠不清,那也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我凭什么要跟你报告?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要跟谁纠缠?」
    他原先的凌人气势与滔滔怒火像是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凉水,一时之间消去了大半。他垂下眸子,没有继续再跟我一来一往吵架,而是望着地面近乎喃喃自语地低声说着,看起来竟突兀地有些可怜和委屈。「我本也不想管的,不想管你被他带走后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会不会有危险,可是想着想着,人便已追了出去,我自己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看着他突然放软了姿态,我原本的满腔怒火顿时也没地方发去。稍稍冷静下来后,才发现他身上竟带着浓浓酒气。
    难不成……他这些反常的举动,全是在发酒疯?
    禹湮神智不清时的状况我可不是没见识过,深知他清醒后一概不记得自己先前都干了什么坏事,就算现在跟他置气也没什么意义。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喝醉了吧?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你快些回去吧!擅自离席就不怕被人说间话?」
    「我没有喝醉。」
    「喝醉的人都说自己没有喝醉。」我见怪不怪地白了他一眼,转身环顾四周,想看出自己究竟被他扔到了哪里,可周遭除了断垣残壁就是一片荒草,原来皇宫里竟还有这样偏僻的地方,也难怪他敢把我带到这里说话。「喂,你到底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这样我自己走不回去啦!你要回去的时候顺便也把我一起领回去……」
    我话才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被人向后一拉,后背落入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
    我的身子顿时一僵,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胸膛抵着我的后背,身上的热度与心跳声似乎能穿透衣料传递到我身上。他的手紧紧扣住我的腰,埋首在我的颈边,耳边传来闷闷的声音:「不想。」
    「好吧,你不想带我回去就算了,我自己找人问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必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告诉我。」我微微地扭动身子想要挣脱。「禹湮,你可以放开了。」
    然而他却像是听不懂我说的话,竟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将我搂得更紧。
    「喂……你酒疯发够了吧!我虽然说过对这种男女之间的肢体接触不在意,但也不代表你可以随便乱来!」看他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我的火气也上来了。「这几天你对我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现在这又是什么?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你对其他男人笑!」他说话时呵出的温热气息拂在颈边,彷彿有一阵微弱的电流迅速窜过全身上下,有些麻痒。「你只可以对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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