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站在我的两侧,牵着我的手,我大声地笑着,三个人一起走在软软的沙地上。
    大概是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因为我要举高双手,才能牵住两旁的,父母亲的手。但我一点也不在意,还是把手伸的长长的,抓着他们的手,左右晃啊晃的。
    我们三人的脸上满是笑容。
    我心里想着:要是能够永远这样,那就好了。要是能像现在这样,永远都那么幸福和快乐,那不管走到哪里,不管要走多久都没关係。我好想这样一直牵着他们的手走下去。
    这时候,原先走在我右手边的爸爸,突然停下脚步。
    我也跟着停下来,抬头想看看爸爸怎么了,却发现不知道甚么时候,爸爸已经不见了,变成一团浓稠黑色的液体。
    我大声尖叫,想从黑色的黏液旁逃走,黑色的黏液却沿着我的手流了过来,将我紧紧包裹。我整个人都陷进那团黑色的水中。
    我张开嘴想大声呼救,却吞进一大口黑水,无法呼吸,觉得肺中的氧气也逐渐消耗殆尽,就快要窒息。
    透过包裹住我全身的黑色液体,我隐约地看到,远方有个像是阿振的人影。
    我张开口想喊他,想喊阿振的名字,想告诉阿振我在这里,想要他像以往那样,将我从自我束缚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但我张开口发不出声音。只模糊的看见,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阿振的身旁。阿振与她相视微笑,牵起手来,向着远方走去。
    我感觉身体和心灵,同时沉浸在无比的寒冷之中,死亡就是像这样的吗?在像死亡一般的寒冷之中,我放任自己失去意识,沉沦至最黑暗的深处。
    我睁开眼睛。
    身处的地方,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像一团厚重的茧,将我包围在其中。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以为,刚刚的梦境与现实已经接轨,使我有轻微的混乱,像是酩酊后宿醉的隔日,无法分别虚幻与真实。
    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待着,在四下一片的静默和黑暗之中,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由一开始的急促剧烈,逐渐的趋近和缓而规律。
    让眼睛逐渐地适应了黑暗之后,原先藏在厚重的黑暗为幕后的事物一一浮现,包括我的房间的老旧天花板、我从国中时期用到现在的书桌,还有房间里许久未移动的,杂乱堆着的各种物事。
    我撑起半个身子,看像床头柜摆放的萤光时鐘,时鐘显示现在的时间是半夜四点,是夜色最浓的时刻,我在自己的房间中惊醒。
    我很少在这么早的时间醒来,这种情况让我不禁担心起来,觉得自己好像邻陈旧在也睡不着觉,只得出门运动的长辈们,难道真的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的缘故吗?
    而且醒来之后,便觉得睡意尽失,难以再次入眠。我决定起身读点书,看能不能重新培养一下睡意。
    我走进我房间的浴室,开了灯,就着锈蚀颇为严重的水龙头洗了把脸,顺便看了看镜子。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而憔悴,而且显得无比的陌生,让我一时之间感到疑惑,镜子里的这个女人是谁?乍然看见,还会以为是浴室里出没的女鬼。可能是因为,自青春期之后,我已经许久不曾不是为了化妆,而长久的凝视镜中素顏的自己。
    在走出浴室之前,我听见微微声响,一开始我以为是冷气空调的声音,但后来想起我没开冷气。也像是某种鸟类鸣叫的声音。
    我走出浴室,声音越来越明显,那是微微压抑的,啜泣的声音。
    我走出房间,试着把脚步声放到最轻,尽可能悄声无息的沿着黑暗的走廊前进。
    夜晚的老家二楼走廊上,没有点任何一盏灯,只有月光从走廊墙壁上的窗户照进来,仍显得阴暗无比。
    在几乎无光的走廊尽头,有个房间的门开着,从打开了一条小缝隙的门缝中,温暖的灯光洩漏了出来。
    那是父亲的书房。
    我越接近书房,哭声就明显。
    我安静的打开书房厚重的门,看见母亲就半跪在书房,铺着柔软厚重的地毯地板上,四周围绕着我白天整里所堆起的纸箱,正流着泪、低声的啜泣。
    我试着不要吓到她,尽可能低声的温柔的唤她。
    「妈。」
    母亲听到我的声音后,回过头来,我看见她憔悴的脸上,两眼已经哭的红肿。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就彷彿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的衰老着。
    「啊,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母亲赶紧擦拭脸上的泪痕,强顏欢笑的说。
    「我只是晚上有点失眠,睡不着,不知道要做甚么,就想说起来,看看你爸的书房……」
    我静静地走到她的身边,跟她一起坐在柔软的地板上,两眼认真地凝视着母亲。
    「妈,你这样多久了。」
    母亲正要开口,忽然又停住了,沉默了下来,大概是知道装傻也没用,不如老实地说出来。
    「你爸去世之后没多久,就一直这样子。」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你就这样子每晚失眠,然后又那么就起床?你这样身体怎么可能撑得下去?」
    我一边说着,一边觉得眼睛逐渐热起来,心里想着惨了,这时候可不能哭啊。不过,母亲失眠的画面,却一再地出现在我脑海中,无法散去。
    那么多个日子,母亲一定是像今天一样,半夜就再也睡不着,于是来到父亲的书房,一边想着过去的事,一边哭泣吧?也许,还会在哭泣中,沉沉的睡去。直到清晨天还没亮,就匆匆地在地板上醒来,为了怕被我发现担心,赶紧收拾好就到厨房做早饭了吧?从母亲身上披着的厚重毯子,可以想像,这样的情况一定是一再发生的。
    面对我的质问,母亲陷入沉默之中,好久之后,才小声地开口。
    「对不起……但是,你父亲过世之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梦。」
    我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似的。作梦?母亲也会梦见我所梦见的,那些黑暗痛苦的梦境吗?
    「我每天晚上一闭上眼,就会梦到过去我们三个人,一起快乐地在此生活的情景。有的时候不只是在这里,甚至是更久以前,我们还没搬来这里的时候。那时候你好小,但我们是多么的快乐。来了这里之后也是,三个人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时光是多么快乐啊。然后每次梦境到了一半,我就会醒来,发现那些梦境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实里,你父亲已经过世了。我们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过那种三个人一起的幸福的日子了。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停止我的眼泪,也睡不着觉,因为一想到睡着了也许又可以再回到那个幸福的时光,我就觉得心痛得受不了。所以我就会来你父亲的书房,翻翻他的东西,想一想过去的回忆。光是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闻着这个房间的味道,我就会有种感觉,好像你父亲还没走远,不是从这个世界彻底的消失了,而是还留在这里。这些书、这些他亲手写下的稿子、还有这个房间,就是他存在过的证明。这样,我就觉得没有关係,像是你父亲还在我身边一样,所以我可以放心地睡去。」
    母亲一边说着,她裹在毛毯下的瘦弱的身躯,也随之颤抖着。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滑下,原本是一滴一滴的,后来逐渐连线成一道泪痕,最后终于决堤成奔腾的眼泪河流。
    「我知道这样不好,因为连这些东西,也就快要消失了。我终究得接受这个事实的对吧?我现在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对不对?」
    母亲抬头环视着书房,任凭眼泪大把大把的落下,溅湿了摆放在周围的纸箱。
    「我知道,我会好起来的。只是,我需要一点时间,再让我依赖着这些东西一阵子,之后,我就会好过来的,就能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沉默地听着母亲的话语。这是葬礼之后第一次,母亲如此直接的,表达了她心中的悲痛。而这个悲痛,却全然不是自溺的悲伤,或是无光的绝望,而是一种消极的积极,是认真的正视人生发生的各种事情,接受它,也接受随之而来的悲伤。但也从中培养可以再次站立起来的勇气。每次这种时候,我都会由衷对我的母亲感到敬佩。这才是真正的面对生命的勇气。
    思考了很久,我想,我也该说出自己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没像任何人说的话。
    「不知道为甚么,父亲过世之后,我一直没哭过。」我低着头,眼睛直盯着地板说道。并听见这句话,在半夜四点多的房间里,安静的回响着。
    母亲没有立刻回话,只是认真地看着我,等着我把话说完。
    「不知道为甚么,我一直哭不出来,也感觉不到悲伤。这不是表示我不爱父亲。只是,从小的时候开始,我一直觉得,父亲距离我好远,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自己就像是没有父亲一样,而且会觉得生气,觉得父亲总是在工作、总是在写书。对他来说,难道我们不重要吗?其实,我一直有种感觉,父亲的眼中只有写作,其他的甚么都没有。连他自己都没有。更没有我,没有我们。我觉得,我好像从很久以前就失去这个父亲了。」
    我鼓起勇气说完这段话,觉得自己已经像是用光了仅存的所有勇气,这时候,才终于敢抬头看母亲。母亲没有露出不高兴,或是夸张的悲痛的表情,反而是一脸平静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话她确实的接收到了。
    「对不起,舒舒,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心里是这么想的。」母亲过了半晌后,终于开口。
    「仔细想想,我们真的亏欠你很多。你那么小的时候,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你一定很不习惯吧?但你一直以来是那么懂事,从不哭闹、抱怨,我也一直以为你适应得很好。直到最近,我跟唐阿姨聊天,才知道原来你以前过得并不快乐。而这些,我们居然始终没有注意到。
    而关于你父亲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才好,在某方面来说,你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你的父亲为了他所追求的文学目标,愿意投入他生命中的一切,也在所不惜。而他也的确是这样的投入着。
    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说些甚么,希望你改变对你父亲的看法。这件事也许只能由你自己,慢慢地体会、和发掘。也许有一天,你能够真正的理解你的父亲。毕竟,我始终觉得,舒舒你简直是其渊的翻版,儘管大家都说,我跟你长得好像,但我知道,在本质上,你像其渊多过像我。你们之间有那么紧密的连结,我一直觉得你们是最能贴近对方的人。
    我只想跟你说,舒舒,不管你是怎么认为的,或许你没有感受到,但我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你父亲真的非常的爱你。也许你不能理解,但只有这件事,我希望你能一直放在心底。」
    我看着母亲,觉得她整个人好像散发着隐隐的光辉一般,那是母亲一直在父亲背后支撑着他的,坚定而温柔的力量。
    「妈,谢谢你。」
    我伸手抱住她,她也回抱着我。
    在这小小的斗室之内,有温暖的灯火照明着。儘管外头是如墨的暗夜,但只要耐心的等待着,天亮的时刻必然会到来。
    「你准备好了吗?我要丢下去囉?」
    「好了,来吧。」我在树下大喊,阿振回头确认了一下之后,就放心的把刚用大把剪刀剪下的柚子往下扔,我则赶紧过去捡拾掉落的柚子,装进手上的大麻布袋里。
    应几个礼拜前阿振的邀约,今天我到阿振家作客,体验一下果园採收的乐趣。
    儘管也算是从小在这边长大的,但对于农业相关的事物,仍是一知半解,更别说是有体验的机会,关于这一点实在是让人觉得很惭愧,回到家乡,感觉却像个观光客一样。
    不过,这也是因为近几年来,观光產业逐渐盛行,促使农业影跟着转型,朝向更精緻化,或者改变跑道,朝向观光路线迈进的结果。
    毕竟以前,家里务农的同学们,多半把帮忙家里的农活,当成一件要命的苦差事,都羡慕死了我们这些,家里跟农业没关係,不用下课后还要辛苦干活的同学。谁能想到现在,这些农村的工作,竟然变成了都市人愿意花钱体验的活动。
    所以一大早,阿振就开车到我家载我。
    今天的行程很随兴,因为阿振特地挑了没什么客人的日子,所以可以不用赶时间的,让我一个人悠间地参观整个果园。
    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跟阿振一起帮忙,採收熟成的柚子。虽然说是帮忙,但应该说是帮倒忙居多,毕竟阿振家本来就有雇了一群临时工,专门在需要採收大量水果的季节,来这里帮忙。
    阿振大概也知道,我从没有採收柚子的经验,所以交代给我的,只是一些简单的工作,要我拿着很大的麻布袋,在树下捡拾柚子。阿振自己则是拿着一把大型利剪,将树上的柚子剪下,我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别让柚子砸到头。
    我有问过阿振,柚子这样直接丢下来,不会使果实受伤,而影响卖相吗?阿振则是很爽快地告诉我,我们现在採收的,只是要给自家人食用,还有分送给亲朋好友的分量,况且柚子部会那么容易受伤,所以不用那么讲究。至于要拿去贩售的,当然就需要更加专业的sop流程了。所以我不用担心。
    儘管我的工作如此检,但也够阿振伤透脑筋了,我的运动神经从小就不发达,使的阿振在树上,还得随时注意我的位置,避免我被掉落下来的柚子砸到头。
    要採收柚子,需要踩上梯子,靠着树干,拿剪刀连着些许枝条将柚子剪下。我在旁边看着阿振做这些工作,明白他没有叫我上去剪的原因,除了因为不熟悉的人,踩上去有些危险之外,也是因为,这实在是个需要耗费大量体力的苦工。
    难怪阿振就算没有特别去练,还是有一定的肌肉量,毕竟农务大多蛮辛苦的,是每天都需要肉体劳动的工作。
    就算是平常看起来瘦削的阿振,捲起袖子之后,还是能露出结实的手臂线条,让我不自觉的感到有些害羞而移开视线。明明看起来又瘦又高,没想到还是蛮壮的嘛。
    採柚子的行程大概就花去了整个早上,收穫则是两大袋,装的满满的麻布袋的柚子。我们先合力把它堆到仓库里放着,阿振说为了犒赏我的辛苦,等下要带多少回去都行,他会开车帮我把柚子载回家。
    今天的阳光还蛮大的。虽然时序已经逐渐进入夏末,但艳阳好像还不死心。在柚子园工作的时候,尤其是接近中午,阳光直直的照射着地面,穿过柚子树繁多的树叶,在土壤上照出黑白斑杂的影子。我尽可能地躲在树荫下遮阳,看着树荫外的世界,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变成一片白花花的景色。
    工作完之后,早已是汗流浹背,感觉衣服湿透了,又在阳光的照射下被晒乾。我去洗手间将充满汗臭味的衣服换掉,换上乾净的衣服之后,感觉整个清爽多了。毕竟今天是来劳动的,所以我也没化妆,不用担心流汗脱妆的问题。而且毕竟对方是阿振啊,所以即使搞得全身是汗,我也不会介意。
    阿振带我去吃午餐。除了一些简单的饭菜之外,还有一些用柚子入菜,观光客最爱点的几样特色菜,也是最近几年,为了招待观光客、拓展经营的项目,阿振父亲特地请厨师设计的,还特地盖了一间厨房和餐厅。
    不过我们今天不是在餐厅吃饭,而是在阿振家的餐桌上,阿振的父亲今天要联络工作上的事情,所以不在家。午餐只有我跟阿振两个人。不过气氛一点也不尷尬,我反而因为可以不用面对长辈,而松了一口气。
    吃完饭之后阿振带我去附近走走,我们沿着林荫的小径散步。
    下午的阳光和缓许多,小路两旁的树群投下影子,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偶尔几阵风吹来,周遭就会响起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
    「觉得好奇妙,我们认识了那么久,我居然第一次来你家玩。」我笑说。阿振歪着头看我。
    「好像真的是这样,可能以前没什么机会吧。」阿振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不过,你以后可以常来啊。」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我听了之后却觉得心情复杂。整理父亲遗作的工作已经快结束了,距离馆长给我的三个月的假期,也只剩下几个礼拜的时间。但对于很多问题,我却依旧找不到答案。
    我不禁在心底问起自己,我为甚么要来这里呢?不就是期待我能找到个答案吗?那么多年之后,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发现多年来始终盘旋在自己心里的问题,依旧令我在意无比。这是否是我的人生,在这个阶段,停滞而难以往前一步的原因?
    我知道,是时候,跟过去的自己,以及沉积在内心深处,假装视而不见多年的问题,来个了解。
    「上次好像还没聊完,你现在是在图书馆工作吗?」阿振问。此时小路正好在眼前分岔,阿振选了右边的那一条,我也跟在他身边走着,虽然岔路上没有指示的地图,但阿振应该对自己家里果园的地理位置相当熟悉吧。
    「是啊,我现在在大学的图书馆当约聘的员工。工作算是蛮能上手的,也很适合我,虽然薪水不多就是了。」
    「听起来蛮适合你的。记得你以前就很喜欢看书,好几次看到你,你都拿着厚厚一本像是砖头一样的书在看,而且都是那种很深奥的书,根本就是个文艺少女。」
    「甚么啊,原来你以前都是这样看我的啊。」
    阿振接着问。
    「你在那里工作多久了?」
    「大概两年多吧?我毕业之后也换了不少工作,有打过零工,也有在报社、出版社、或是帮杂志工作过。也曾经靠着写稿赚一点生活费过日子。」
    「感觉都是跟文字类有关的工作?」
    「是啊,毕竟我从以前就是个文艺少女嘛。」我也开玩笑回去。
    「那为甚么最后还是决定到图书馆工作?你应该也有能力靠着写作维生吧,记得你的文笔一直都很好。」
    「怎么说呢……」我犹豫了半晌,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太难回答了,平常我都会轻描淡写的,用各种理由带过。因为我知道,许多人问问题,未必是真想要有个答案。很多时候,只是彼此找个话题聊罢了。如果对于每件事都过于认真,反而只是让彼此都感到尷尬罢了。
    不过如果是阿振的话,我愿意认真的回答。因为我知道他也是以同样的认真来对待他所提出的问题。
    「我也知道,靠写字过生活,对我来说,也许不是难事,更何况我父亲也是圈子里有名的人士,我如果真的要走这条路,应该不会太难。但是我总觉得,我没有办法过这样的生活。」
    是啊,为甚么呢,如果往那方面发展,出路应该会比现在更好吧。就算不到功成名就的程度,但要能安身餬口,绝对不是问题。
    但我厌倦这种以写字为重心的生活。
    可能,很大一部份是因为我的父亲。父亲为了写作投入了整个生命,我从小就看在眼里,反而使我更加的确定,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感觉你受你父亲影响很深。」阿振听完之后说。
    阿振的回应使我感到讶异。真的吗?我受我父亲影响很深?那个多年来,几乎是向陌生人一般的父亲吗?
    「真的吗?怎么说呢?」我忍不住问。
    「虽然你可能没有察觉,但你很多方面应该都有受到你父亲的影响吧。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鬼故事吗?你对于故事的热爱,还有认真的个性,这些感觉跟你父亲很相似。」
    真的是这样吗?我从没想过这件事情,听完阿振的话,才发现儘管我从没发觉,但其实自己的生命中,充满了父亲的影子。
    不管是对文字的热爱、对某件事物某想法的偏执,甚至就连我现在的工作,也是因为馆长与父亲的老交情,让我顺利的拿下了约聘人员的名额。
    儘管并非刻意,但父亲确实在我生命中,占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让我心情复杂。
    因为想的太认真的,几乎都要停下了脚步。阿振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们继续往前走。
    「那你呢?」我试着问。
    「你的工作还好吗?」
    「不错啊,就像你看到的,我们在尝试很多新东西。打算慢慢的往观光农业去发展。」
    阿振微笑着说,看着前方的眼睛好像不只是看着眼前的风景,而是某个更遥远的未来。这种时候,我都特别能感受到,阿振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是多么的认真而热爱的。
    「而且,我在想,也许我可以开一间民宿。」
    「民宿吗?」我大吃一惊,毕竟慢慢转型为观光农业是一回事,但开民宿所需要的准备,可是跟过去农业所需具备的知识完全不同。
    「是啊。」阿振露出了有点靦腆的笑容。
    「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很冒险,我爸也蛮反对的,但我现在也在收集各式各样的资料,开始学习经营一间民宿可能会需要的准备。毕竟,开一间民宿是我从很久以前的梦想。」阿振看着远方说。
    「你还记得,我大学的时候常常到各地旅游吧?那时候,我常常是借住在各地的背包客旅栈,在那里我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跟来自不同地方的人聊天。觉得从中学到好多东西。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梦想自己经营一间这样的旅社。便宜的、简单的,能让人安心的度过一个好美夜晚,让来自世界各地的背包客,能够在这里互相交流想法的地方。」说到这哩,阿振笑了起来。
    「而且我们家,有空的土地可以盖房子,有果园可以提供观光,这不是最好的环境吗?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轻易的放弃。我爸好像也慢慢接受了我的想法了,常常会认真的跟我讨论实行上可能遇上的困能,还有需要注意的细节。」
    「好厉害啊。」我由衷佩服的说,因为知道我是非常真心地说这句话的,而不只是恭维,所以阿振也没有推辞,只是害羞的笑了笑。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离开了林荫的小径,来到了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远方可以看到,一群人在辛苦的採收着柚子。
    真的跟阿振说的一样,他们採收的方式显得讲究的多,分工也非常的细緻,负责剪柚子的人,先把剪下来的柚子全都装逛在树上的小篮子,装满了再传到树下。树下的人也有各自的工作。有的人负责清空小篮子,不断供应给树上需要的人,有的人负责分装,将集合成更大篮的柚子运上卡车。
    阳光洒在如茵的绿草地上,让草皮看起来好柔软,让人有种想上去打滚的衝动。
    除了工作之外,我也有许多想问阿振的事情。
    包括,他过得怎么样呢?这几年,有甚么样的变化吗?过得好不好?不只是想问他工作的事,也想知道他的生活,他的想法,他对未来的想像,也想知道,现在他的身边有人陪伴了吗?还是有再等他的人?还是,他有了心仪的对象?
    但是,都问不出口。明明话都到了嘴边,却硬生生的卡住了。这种紧要关头,我却显得无比的胆小。
    再这样下去,不就跟好几年前一样了吗?即使到了最后,仍然甚么都没能说出口,并且再往后好多年里,都为此感到深深的遗憾。
    但是,毕竟是不一样了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十八岁的女孩,阿振也不是那个夏天,她在海边所初次遇见的青年了。过了这么多年,他们都变了,而这些变化,这些中间的时光,他们都已经完全的错过了。只留下了越发庞大的不确定感。毕竟,都到了这个年纪,就算成家立业也毫不奇怪啊。就像小青和阿伟。她能期待阿振的身边还没有别人吗?
    但是,如果真的没有,那又如何呢?过去所在意的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吗?她真的可以不顾一切的,不顾自己内心那种渴望离开的衝动,还有不愿停留在此的吴来来由的焦躁,就这样留下来吗?她真的可以过这样的生活吗?
    如果真的留下来了,那么这些年的时光,又算甚么?
    我可以感觉到,这些说不出口的话,悬在我和阿振之间,我们彼此都有想要说的,却难以开口,或者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话。
    而阿振一向是我们两人中,勇敢的那个人。
    「舒安。」阿振突然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了下来,回过头看着他。阿振的表情非常认真。
    「你还记得你上大学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事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阿振,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阿振继续说着。
    「那个时候,你说你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吗?或者说……」阿振在一个奇怪的地方顿了一下,好像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换气才能有足够的勇气说出口。
    「你有想过要回来吗?」
    黄昏时分,宛如一颗赤色火球的太阳,倚靠着青山慢慢的落下。
    阿振开着车,把我送到家前的上坡路后,放我下来。
    「真的拿这样就够了吗?」阿振皱着眉说。
    「够了啦。」我笑说,朝他晃了晃手上沉甸甸的袋子,里面塞了五六颗柚子,重的几乎要我用两隻手才拿的动。
    「你应该要拿更多的,怎么只拿了这么一点。」阿振直到现在还在这么说。
    「毕竟家里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吃不下那么多啦。」我笑说。
    「我原本只等算拿两个呢,是阿振你太客气了,塞给我那么多。」
    「好吧。」阿振终于放弃了,走回车子内。
    「那我就离开囉。你要回家了吧?」
    「对啊。我要进去了。」我跟阿振挥挥手。
    「谢谢你今天的招待,我玩得很开心。」
    阿振对我笑了一笑,把车掉头转了个方向,开走了。
    我站在家门前看着阿振的车子慢慢消失在远方后,并没有马上走进家门,而是迟疑了一下之后,把柚子放在原地,想着应该不会有人随便拿走吧,一边朝家的反方向走去。
    因为现在的心情,很想去河堤吹吹风。
    爬上河堤后,彷彿带着夕阳味道和顏色的风,吹了过来,非常的温暖。
    夕阳的光洒在身上,觉得全身和周遭的景色一样,变得一片火红。
    我抱住膝盖,坐了下来。
    抱着也许能找到个答案的心情而去的,但反而多了更多的不确定。
    果然,不管是甚么样的事情,不靠自己寻找,而是一味地等待别人给予一个答案,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可能变的幸福。
    阿振问那么问题的时候,我的思绪立刻被拉回十年前,那个夏天的黄昏。
    那个时候,我从高中毕业,而阿振也从大学毕业,刚从外地搬回来这里。
    在一片彷彿被黄昏的夕阳点燃的火红稻田海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站立在其中。
    我微微的低着头,不敢看阿振的表情。
    但却仍然忍不住在心底猜想,阿振这时候会是甚么样的表情呢?是悲伤吗?还是,觉得像是被背叛一般的愤怒呢?
    如果是愤怒就好了,只要,不是悲伤就好。但我不敢抬头确认,因为我怕我无法承受这样的表情。
    「所以你还是决定要离开了。」阿振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也许其实一点也不平静,而是饱含着颤抖和难过,但当时我无从辨别起,因为光是站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我就觉得,自己的心颤抖的悲伤的几乎要到快死去了的地步。
    但是,我必须说。必须好好的,认真的,慎重的,说这件事情。必须完整的传达自己的心情,否则,我无法跟阿振道别。
    「是的,我要离开了。我要去外地念大学,工作。我想,我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晚风中颤抖着,然后四下散去。只在空气中,留下类似微微的残响那样的影子。
    然后是一阵肃静到几乎令人悲伤的沉默。我和阿振之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令人不安和难以忍受的沉默。
    然后,是阿振的声音。
    「但是,我会留在这里。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然后,是一个短暂间隔的空档,我从低垂的视线,看见阿振的鞋子转了个方向,准备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住了。
    「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追寻自己的目标。你要加油。」
    然后那双白色的球鞋再次迈开步伐,这次,它没有停下来了,而是一直往前走去。
    那是我高中毕业的暑假,也是那么多年以前,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振。
    每次回想起当时的情况,我总忍不住问自己,到底希望听到阿振说甚么呢?
    说留下来吗?但我知道我是不可能留下来的,阿振也知道。说我会等你吗?我跟阿振甚至没有在一起啊,哪里来要求承诺。所以,祝福才是最好的吧。
    而且阿振也说了,他会留在这里。不知道为甚么,每当我想起这句话,心里就会有种篤定踏实的感觉。就像是知道有座山会永远在那里一样。
    那个时候,其实,就算分隔两地,还是可联络的,但不知道为甚么,是因为年轻的浪漫吗?还是因为残酷的青春,一切事物都可以显得决绝,离开之后,我就跟阿振断了联络,有很大的一部份原因,也是觉得自己难以面对阿振。
    因为不这样彻底的失去联络,就会有掛念,有了掛念,我将再也离不开那个小镇。
    所以我也无比感谢阿振的沉默而体贴的配合。他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意,而不愿使得这样的分离变得更艰难?
    跟小慧聊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她曾不解的问,不能谈远距离的恋爱吗?但对于我来说,道路注定是相反的两个人,勉强在一起也不可能幸福的。这是我非常真心的感受。我知道阿振也是这样想的。
    然后,我就如同我说的那样,去外地念大学了。毕业之后,也待在求学的城市工作。
    但对于我想追求的答案,却始终没有找到。
    我在追求甚么?在找寻甚么?我想要抵达的远方在哪里?那个远方,有甚么样的东西在等我?我没有答案。
    不知道自己所追寻的究竟是甚么,仅仅是因为某种追寻的渴望,便离开了我从小生长的,住着我深深爱着的人,也有深深爱过我的人的城镇,来到这个陌生而繁华的城市生活。工作一个换过一个,从城市的另一头搬到这一头,在庞大拥挤的人海中漂浮着,偶尔也会怀疑自己到底在做甚么,尤其是夜半醒来,一个人孤单的失眠发呆到清晨的时分。但等到忙碌起来,这些声音也就逐渐的隐没在日常的琐碎里。
    这样,五六年就过去了。
    然后,父亲去世了。我又回到了这里。遇见阿振。
    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我还要再放手吗?如果不放,我就要这样,留在这里,幸福的和阿振生男育女,然后静静的在这片土地上死去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的心,到底会给我甚么答案。我把脸深深的埋进两膝之间,觉得为甚么选择可以是那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比我勇敢、诚实了无数倍的阿振,事隔那么多年,再一次的向我提问,让我感动不已。
    可是正因为如此,让我觉得我没办法轻率地对待这个问题,或是带着模糊不清的心情随意的接受。
    所以我只能非常诚实的说,我不知道。
    是真的,我不知道。
    但我希望,能发现答案的这一天,尽快的到来。不管那答案带来的将是幸福,还是更多的伤害。
    我看着不断向海流去的,被夕阳染红的河流,在心中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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