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终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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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呆在庭院的角落里,低垂的树荫正好遮蔽了整个身影。本想像往常一样躲在这安静的地方消磨掉一下午,可手臂和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却让他坐立难安。
    彦凉卷起袖子,用舌头舔舐手臂上新添的一道道血痕,温热的触觉暂时缓解了表皮的灼伤感,也稍微抚慰了心头的暴躁。
    只不过在餐桌上没有按照摆放好的顺序取用刀叉,被严厉的父亲出言提醒后,反而丢了手里的餐具,徒手去抓了盘子里的食物来吃,便换来之后的一顿打。又因为他毫不服教,几次试图把鞭子抢下来,原本小小的惩罚终于还是升级成了暴力。
    刚受伤的他像野生动物一般敏感,很快便注意到了第二个人的视线。他停下动作,抬头朝对面的建筑物望去,便在看到了那个站在门口的男孩。
    被他皱起眉头狠狠瞪了一下,年幼的俊流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躲在了门洞后面,却还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他。
    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彦凉懒得搭理他,但这次,私人领域被侵犯的感觉突然变得忍无可忍。满肚子无名之火的他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从树荫下走出来,正要朝那边扔过去,却又停住了。
    不管怎么敌视他,俊流表现得总是礼貌又忍让。他得到的爱太多了,多得不得不散播出来似的。彦凉知道,在刚刚父亲打过他之后,还不忘去俊流的房间,满脸笑容地守着这个小儿子睡午觉。
    他于是扔掉了手中的石头,将袖子放下来,遮住手臂上的伤痕。然后对着还在朝这边窥视的孩子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
    “哥哥!”
    俊流一脸期待地跑了过来,像是等待他的召唤很久了,亲切的称呼里还带着一点羞涩。即便是被家里人围着转的宝贝,一直都没有同龄朋友的他仍是寂寞难耐的,到十二岁之前他都必须在夏曦园里接受封闭式教育,在这偌大的华丽城堡里,过完孤单冷清的童年。
    午后的阳光像条干燥的毛毯子一般覆盖在背上,暖得几乎有重量感。彦凉的目光却如同圈定领地的野兽,排挤着这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黑色小动物。而俊流站在他面前,不时抬起眼打量他,像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一件感兴趣的物品那样,流露出小心翼翼的好奇。
    彦凉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到面前,另一只手粗暴地伸进他的口袋里去,摸索完了左边口袋便换右边,不但将他身上揣的糖果都搜刮了个干净,还找到了一个橡皮泥捏的玩具。
    俊流咬着嘴唇,眼睛里的光芒更动人了,像是随时会溢出来。他的手不知所措地低垂着,并没有反抗,直到彦凉放手。毕竟对方的脾气也领教过了好几次,他的胆子比以前大多了。
    看着彦凉负气般把所有糖果剥掉塞进嘴里,俊流并没有跑开。他还太幼稚,脑袋的那点容量根本记不住教训,自尊心也并不比玩来得重要,见这个坏脾气的少年没有赶他走,他便赖在原地不动。片刻之后才小声地说:“姐姐她们每天都把糖和做好的点心放在厨房里的几个橱柜里,但是橱柜很高,我够不到,你帮我去拿好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呆在一起,彦凉能记起每个细节。他们跑到厨房里偷走了好几个糖罐子和饼干盒,要不是根本拿不下,他们或许会把整个橱柜都掏空。为了不被抓住,他们离开熟悉的庭院,穿过大片草地,去了离主建筑群很远的园林。彦凉很轻松地就爬上那些上百年都无人问津的老树,掏了上面的鸟窝,把一个个鸟蛋扔下去砸站在下面的俊流。一开始俊流还躲得远远的,到后面就变成了游戏,他会一边咯咯笑着一边躲闪。接着他们从树林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湖边,这是日没川一个支流汇成的湖泊,银白色的湖面平滑如镜。他们驱赶着野鸭,往湖心丢石头,脱了鞋子淌水,彦凉更是恶劣地几次把俊流推进水里,让他全身湿透,当他刚刚站起来,便又被狠狠推向更深的地方。他嘲笑着他一次比一次狼狈的样子,直到厌倦了这把戏,坐到岸边开始吃那一大堆零食。
    直到太阳从湖的另一头落下,橙黄色的暮光从两人稚气的脸上退去,远方层层迭迭的树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黑色剪影,沉重的夜幕朝两个细小的身影压下来,他们冷得瑟瑟发抖,便站起来往回走。彦凉兀自走得很快,甚至小跑起来,在野外的环境下像夜行动物般灵巧,俊流追不上他的脚步,被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俊流拼命地睁大眼睛,也寻不见他的踪影,慌乱的脚步反而让他摔倒了。夏曦园土地对一个孩子来说真是大得无边无际。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再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浑身的冰冷和疲乏让他蹲在原地哭起来,黑夜就像一只无形的怪兽蹲守在旁。他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连忙捂住耳朵,蜷缩得更紧。
    就在他无助至极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抱了起来,他被那个折返回来的少年背到了背上。少年细瘦却有力的手臂托着他小小的身体,迈开了稳定的步子,趟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孤独地回荡在旷野里。
    “哥哥?”
    俊流闻出了对方身上的气息,安心地将头枕在他的背上,很快睡着了。
    两个孩子迷路了不知多久,在黑暗就快把他们彻底淹没的时候,远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和手电筒细小的光柱,夏曦园的佣人们找到了他俩。
    当俊流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的时候,妈妈正抱着不断发抖的他,佣人也都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为他打来热水,擦拭着他冰冷的小脸,并七手八脚地换下他身上的湿衣服。
    他抬起头四处张望,寻找着彦凉的身影,却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那个远远站在门口的少年,没有人管他,他甚至都没有跨进门槛,还站在外面冷清的夜色中,就像个透明的影子。他无声地这么站了一会,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开了。
    那一天在俊流的记忆里真算得上一场噩梦,夜深时他发了人生第一场高烧。当他恢复意识的时候,手里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的一颗糖已经化得一塌糊涂。
    2
    在那个只有我俩的黑夜里,我是真的想要拐走你,把你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彦凉感觉身体重如磐石,连手指头动不了半分。
    气氛凝重,坐在面前的义征已经完成了他的所有供述,正用没有温度的目光看着他。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试图回想刚刚听到的一切的前因后果,眼前却不断地浮现俊流的脸,从过去到现在的,不同的样子和表情,但全是他。他的意识似乎想要通过这种走马灯般的回忆,去寻找那些最细微的线索,来想象俊流走上这条路时的心境。
    那个胆小又脆弱的孩子,做出了他意料之内的傻事,这他早有判断。可他此刻却完全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由衷地理解义征那句“他和你完全是相反的人”的意思了,他完全接受不了俊流的选择。但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他极端地想要回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对抗整个世界。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这冲动已强烈得压倒了所有意志。
    此时站在一旁的凌驹,也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对那个遥远的王子莫名的恨意,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沉在心底的是无法言喻的悲哀。若是作为一个贺泽的军人,他甚至对他升起了巨大的敬意。就算彼此从来没有过面对面的机会,但为了吉儿的幸福,宁愿放弃军人自尊的他,竟对上官俊流的遭遇产生了无比的同情。
    “我知道的情节虽然已经可以解释整个事件,却还不完整,要知道更多的内幕,你得去问另外一个人。她就住在我那栋楼顶层靠楼梯的第一个房间。”义征的眼神更加暗淡了一些,“俊流的妻子,是直接促成了这个悲剧的当事人,不过,她已经不说话很久了。”
    即便身处幽深的地下室里,也能够感知地面的战斗已经进入白热化。轰炸带来的震动不断撼动至地底深处,从通风口透进来的天光也被浓重的硝烟淹没了。凌驹明白基地里的士兵已经开始了反击,起义军即便是要配合着演一场足够逼真的好戏,但枪炮不长眼,在这么悬殊的军力之下,每拖一秒都会有极大的危险,再不撤退恐怕便会真的葬身此地。
    “没时间了。”他不得不出声催促。
    下一秒彦凉便站了起来,将手里的枪咔嚓一声上了膛。接着他上前一步,将枪口稳稳地对准了义征的眉心。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他望着这个已经卸去了盔甲和光环的男人,冷淡地问。可以说在他所代表的上官家的权威崩塌之时,彦凉内心已经放下了向他索要的所有债务,就像杀一个毫无关联的人那样,甚至不是出于愤怒和恨意,只是前进的必须。
    义征交握着双手,仍然端正稳重地坐着,带着国王一贯的风度。他背部挺得笔直,像是一座沉静的碑石,纪念的虽然是逝去的事物,记忆的厚重和悠长却让他周身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气息。
    额头触到冰凉的枪口,义征弯起嘴角,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将接下来的话娓娓道来,一点也不担心随时可能被打断。
    “上官家在这片土地上,古老得能够追述到五百多年前,一直都是贺泽的名门望族。我们曾经富可敌国,领导着国家的建设和管理,累积了很高的威望,建立起了统治的王权。虽然有明智的君主一直致力于限制这种特权,但是,这个家族里觊觎权力的人,一直都没有断过。越演越烈的权力争斗让上官家的荣耀不断蒙羞。”
    “这种丑闻到了我这里,应该发展到了极致。当我发觉不管我怎样退避,即便像个透明人一样隐居起来,也不得不卷入权力的倾轧时,我便决心不择手段地夺取王位。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让王权在我这一代永远地消失,我的后代将再也不用戴上这个荆棘之冠。”
    “讽刺的是,我登基后没过多久,和悖都的战争就爆发了,为了更有效地调集资源,指挥军队,我掌握了更大的权力,变成了人们口中的独裁者,反而将王权推上了顶峰。”
    “这群愚蠢而又弱小的国民,他们不断地哀嚎,不断地咒骂、质疑我的作为,但我作为国王,最大的责任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他们,保护这些在我眼里已经是符号、是蝼蚁的人。这责任是理所当然的,不容推卸。即便我拼死苦撑,甚至牺牲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我也必须担负它,这和我本人的意志无关。”
    “轻易地放弃对大多数的责任,就是一个君主无法原谅的罪。”义征的眼睛明亮异常,在布满沧桑的脸上,就像萧瑟长夜里的两点明灯,“俊流他,在我身边长大的这些年,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立场,他不怕我是一个无情无义的魔鬼,因为他和我同样接受了这份责任。”
    “可令我担心的是,这个孩子太善良了。看着他在十八岁的成年礼上,赤裸裸地向这个世界袒露这种善良,没有任何防备,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心怀芥蒂的目光在盯着他。我知道这是个糟糕的兆头,但这份单纯和热情,仿佛以为全世界都能靠他美好的愿望而获救。大概是我昏了头,我竟然被感染了。”
    “我甚至在想,就这么让他理想主义下去也好,让他继续相信自己一定能创造光明的未来,让他继续爱这些愚蠢弱小的人们,也赢得他们的爱,就算成为上官家一个漂亮的摆设也好。那个肮脏而又残酷的王权,就由我这个做父亲的来葬送。”
    “即便这样,你也高估他了。”彦凉轻哼一声,“他根本没办法胜任这个位置,今天的局面就是他硬要逞强的结果!俊流那小子,只适合当个自由自在的普通人,去过最庸常的生活,才有希望平安到老。不让他陷入这种矛盾就是最好的,否则他迟早会搞死自己!”
    “也许你是对的。”义征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这最后一次袒露心声,是对着一个不能认同他的男子,但他也很感谢对方听完了全部。“我也不止一次憧憬过,如果上官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族,我也能够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东西而活,不必被迫承担超过个人能力的义务,那应该十分幸福。”
    “满足你的愿望。”彦凉脸上重新挂起了冷酷的笑容,扣住扳机的食指收紧起来。通风口的扇叶落在地上的光影交替在数着最后的秒针。
    “我就是终结上官家的终结者,你们享受了几百年,也痛苦了几百年的王权,在我这里彻底结束吧!”
    贺泽的最后一位国王看上去已经准备好了,他保持着那淡定的神态,随后他的眼神黯然下去,像是岁月的重量终于使得他的旅程疲惫不堪,即将进入灯枯油尽后的无限死寂。
    “俊流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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