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吁口气,司徒豫向来直挺的背脊且松,顿时添了几许老态,他不是不知这娃儿究竟让他宠成了怎样个肆意的性子,可她所言所道,却也其实无错。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她若不愿,便是不愿。
    可便是她愿了却嚐尽委屈,他这作爹的又如何捨的得?
    「临儿幼时便没了亲娘,我疼她宠她也是应当,她虽是性子烈了些,向来也知分寸,从未让我掛心多少。可月老头子,你也知她固执得很,用情极专,当年她同昔澈那毛头小子情投意合,我俩看在眼底,到底是不争的事实……」语末微顿,见月柏常不答话,司徒豫便续道:「其实当年我便有念头要同你取消这亲事,谁料昔澈那小子早早去见了阎罗王,我亦要紧着她,才搁在心底没朝你提过半次……你现下知晓了,也好,不若哪日我老糊涂说溜嘴了,才难收拾。」
    话至此,司徒豫抄起案上香茗便是一饮,谁料这武夷大红袍岩韵十足,齿颊留香,復看其飘逸馥郁,轻云淡生,颇是愉悦心神。加以许是将搁于心头甚久之事一吐为快,他顿觉疲乏惫感消散不少,是以一时半刻间起先的凝重神色便有舒缓。
    然此消彼当长,司徒豫方滔滔畅尽这肺腑之言,便赫然听闻瓷盏碎裂之声清响入耳,他一个哆嗦,背脊倏地凉上几分,抬眸便见月柏常梟目暗凝,素来云淡风轻的刚毅面容此刻绷紧如悬弦,骨节分明的右手紧握杯身,其身却已是残缺不全。
    「司徒豫,你竟有过这般打算!」月柏常冷声喝道,面色沉寒,「我不要紧你把你府上那娃儿疼着护着,可更无理由让桓儿的终身大事任凭你说定便定、说弃便弃!」
    「你可忘了他出生之时便有气虚之兆,算仙亦道他福浅寿薄?若云去得早,这十多年来我四处奔波、东行西走,什么千奇百怪的草药仙药都给桓儿蒐罗来,这细心调理未曾间断,近些年来后有靳儿日日以内力为桓儿按时畅通血脉,活经络骨……苍天有眼,如今桓儿年及弱冠,身子虽弱,到底是稳妥的……」
    语顿,月柏常再道:「其实我也知晓这种事儿勉强不得,于情于理我皆不该迫你将那娃儿嫁入月府……可二十年啊,司徒豫!我替桓儿推掉的亲事可远比你喝过的茶多上数倍!他虽不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世出之才,可自幼对这琴棋书画之精熟便是称上一句学优才赡、溢气坌涌倒也不算托大……此些我知你分明看在眼底,怎么,你便如此烦忧着桓儿无法伴你那娃儿安稳一生?」
    嗓音虽低,那硬冷语调底头却是不容分说的凝肃,碎裂瓷杯让那佈满厚茧的掌心裹住,穿了肌肤溅了鲜血,然月柏常面色丝毫不见动摇,「……拜把二十数个春秋,当年望渊岭前的一诺,你当真看得极轻!」
    语落,便是连月柏常自个儿皆是微愣,直想这话出口,怕是过了头。然忆起膝下二子,一是稳如峰岳、挺拔傲然;一是皓月温润,文华高绝,是以末了他仅是薄脣稍抿,英眉牵动,再不发一语。
    「月柏常!」愤喝一声,司徒豫闻言,起先驀然震颤,尔后怒火突地漫天而来,只见那刚毅面容勃然变色,尽显恼火。他艴然振袖,鹰眸死睇着月柏常那沉静如水,「……我知你在气头上,可话且出口,覆水难收,这事万万开不得玩笑!」
    本先波澜不惊的眸子此刻真起不小翻涌,司徒豫纵使清楚前些话或可能惹得对方不悦,却未曾料及竟是触了月柏常的逆麟,教他当真动了气。他本因对方突来之举给激出冷汗涔涔,更为自个儿竟是忘了月桓先天体弱而心有懊悔,可再是歉疚,皆不及听得月柏常语尾那儼然意有他指之词来得心惊胆寒!
    望渊岭可是个怎样的地处啊……昔年一诺,又如何可以这般轻谈!
    司徒豫直言对予月柏常,然却不见后者应答,他邃眸抬了抬,略一沉吟,尔后再开口之瞬,已是压了不少心绪,「……月老头子,我瞒你之事,是为不诚,你可怪我;愧对月桓之事,是为不义,你亦可怨我;然当年咱俩在望渊岭前立下生死之约,赤胆拳拳,岂是玩笑!岂能浮谈!你知我不是那般轻诺之人!」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月柏常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司徒豫也!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如是背义忘恩,定受天人共戮!
    昔年驰骋漠荒数十载,躓踣鼎立更迭无数,他曾是轻狂年少豪气干云,懋勋彪炳繁不胜数,如今受昊帝所託掌这靖寧荆州,亦是羡煞旁人,直道天归所眷,乃属命注。然司徒豫却想得简单轻巧,只想得妻如此、得子如此、得友如此,便已不枉此生走一遭。
    当年他俩契若金兰,遂以天地为证,望渊岭前结交为兄为弟,拜把之诺贵值山河,千金亦不得。
    然此刻,月柏常这话可是在道他悔了?可这两事到底大相逕庭,又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司徒豫此刻纵使极恼月柏常口这般不择言,然来往多年,诚然却晓得这知交的脾性虽说忠厚敦实、刚正不阿,可逢是论及月桓抑或月靳的事儿时,从来皆是护短。冥顽不灵、鑽牛角尖,这些年他可是没少看过对方一意孤行地胳膊朝内弯,每每那沉不住气的模样恍若变了个人似,总让司徒豫大叹陌生至极……识不得、当真识不得呀。
    这般想来,司徒豫重重叹了口气,再道:「你知我从未嫌过月桓不好,月桓是极好的,这我晓得。我不忧他身子弱不能伴临儿安稳一世,也不忧他哪儿武短哪儿文长的,我知你为了守我俩当初为替两娃儿谈好的亲事费煞苦心……可月老头子,你会同我动气不便是因为你真真把月桓疼到了骨子里去?我活到这把年纪到底没什么好掛心的,就惟独临儿这娃儿,也是只愿疼着护着,多一日是一日。她若不喜,我不迫她;她既是不愿,我也只得寻上门来了。」
    状似无可奈何,语气底处却是宠溺,话落至此,司徒豫面上再探不着先前半分凝重之色,他边道边细细打量月柏常的动静,料想自个儿方才这番话说得挺是顺畅合宜,侥倖亦好,没准能让对方消气不少。
    稍歇口气,他再次执起杯盏欲让热茗入喉,不料茶凉香散,竟是岩韵釅釅不再了。
    那处动静方歇,这处月柏常仔细听入司徒豫所道后,却是不声不言,宛如方才的失态举止早已隔烟霏露结,不过前尘之事。
    他未开口,司徒豫便也没打算延续原先话题,俩人遂而相对无语、相望默然。
    良久之后,直至櫺外天色给暮霞渐染,散了苍穹满目澄光,似緹纱轻扬,一夕暖,杏风轻,半个时辰转眸即逝,月柏常方打破了这寂寧。
    「……你说昔澈那毛头小子可真有桓儿好?」
    幽幽一语,起先胶着于司徒豫眼央、不愿同他交会的墨色目光缓慢带开,末了直直睇向司徒豫,月柏常面色悠淡,向来云淡风轻的面上此刻犹是明凈止水。
    须臾之怒,转瞬释然。
    司徒豫看着,却是笑意满盈,十足地了然于怀,只想往復春秋,烟消云收,便如他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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