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被房间对面的楼宇完全遮挡,隐隐一条细长缝隙带着些许光亮摸进了堆满书籍的卧室。
    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齐诗允已经很久没睡过懒觉,昨晚一直写稿到凌晨,完全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躺上床的,这种浑浑噩噩的感觉,时不时才能享受一次。
    基隆街的各种铺头已经陆续开始营业,街道上的人声也渐渐吵嚷起来。
    深水埗唐楼林立,笼屋与劏房如蜂巢般拥挤,各种历史建筑共同交错盘踞在这片老旧街区,六十年代,本埠轻工业发达,基隆街早就以布匹生意和各类服饰配件闻名港岛。
    当年破家时,方佩兰带着齐诗允初到这里也曾学着在布行做过几年,但生意平平只能勉强糊口,后来在女儿中学时转战餐饮,大排档生意日渐红火,母女俩总算是吃穿不愁。
    三楼的隔音效果实在是不太好,卷帘门拉开的刺耳声响和车辆穿行过马路的引擎和鸣笛声更像是在火上浇油,床边台式风扇左右转动,叶片输送凉风发出些许噪音,齐诗允皱了皱眉,拉过薄毯子盖住自己的脑袋,把整张脸埋在枕头里。
    方佩兰一早便出门采买食材,这时正在和相熟的肉档摊贩讨价还价,一毫一蚊都要计较得很清楚。
    现在的她,与十多年前的富太身份完全脱离开来,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市井味浓厚的大排档老板娘,一个带着女儿独自生活了十多年的寡妇。
    人生大起大落得难以预料,这辈子唯一能支撑她继续活下去的,只有齐诗允。
    日上三竿时,齐诗允才顶着凌乱的头发从床上爬起来,她看了看枕边的BP机,庆幸熟睡的这段时间没有收到报社的夺命Call。
    “囡囡,快起床喝汤补身体啦。”
    方佩兰像是心有灵犀知道她睡醒了一样,端着一碗清亮的椰子鸡汤就走进卧室。
    “阿妈…我还没洗漱…”
    话还没说完,飘着些许油花的浓郁汤饮送到眼前,齐诗允无奈瘪瘪嘴,接过碗一饮而尽。
    或许是因为最近天气湿闷异常,喝完觉得空空的胃瞬间舒服了许多。
    方佩兰平时总是会变着花样煲汤给女儿进补,当记者体力消耗太大,饮食经常都不规律,齐诗允年纪轻轻就有胃病。
    “你呀,说出去是我方佩兰的女儿都没人会信啊,瘦成这样子,别人还以为我不给你饭吃。”
    母亲语气里责怪又心疼,早就劝诫过齐诗允不要当记者,却怎么也争不过女儿对这份工作赤忱的心。
    齐诗允却不当回事,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追问:
    “汤还有吗?”
    “多的是,知道你今天要去找Wyman,特意多炖了些。”
    “谢谢妈咪~”
    她笑着,伸长双臂上前拥抱母亲,赖在她肩上宛如稚气孩童。
    快下午时,齐诗允拿着两个保温食盒,从深水埗东京街站乘坐212号线九巴,经过四十多分钟后到达红磡的一处旧公寓。
    齐诗允上了楼,从包里掏出门匙,轻车熟路进入五零五号室。
    房间窗外只剩下夕阳余晖,可客厅内依旧紧闭着窗帘,似乎是一整天都没有打开的迹象。
    电视没有关,TVB正播放着《水饺皇后》,一部阿妈最近也在追的家庭伦理剧。
    齐诗允将保温食盒放在茶几上,拾起地上和沙发上散落的信签纸看得入神,密密麻麻的文字描述着情情爱爱悲欢离合,却又像是对爱人背叛的恶毒诅咒。
    「来让你一生最喜欢和珍惜那人」
    「也摧毁你一生完全没半点恻隐」
    「将当天那自卑感当天那无依感」
    「都双倍回赠你…」
    卧室房门虚掩着没有一点光亮,齐诗允叹了口气,站起身往里走。
    床上的人只露出半个秃顶,身躯随着呼吸起伏,睡得很沉,完全没有发现家里进来人。
    “喂,醒醒啊?!”
    齐诗允用手拍了拍男人的背,又用手掌覆盖着晃了晃。
    “……你来了…”
    男人有气无力的探出头,眼睛半睁着看向齐诗允。
    “拜托,失个恋而已嘛,把自己搞得要死要活的干什么?”
    她一脸鄙夷的吐槽这位老友,他写在纸上的每一个字恨不得通通变成刀子,刺向那个让他颓丧至此的负心汉。
    Wyman缓缓坐起身,摸了摸自己亮得反光的脑袋打了个呵欠。
    “齐小姐,你之前和阿城分手的时候,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齐诗允怒瞪他一眼,互揭伤疤,不愧是最佳损友。
    “起来吃饭吧,死秃佬。”
    两人从大学时就是同窗好友,Wyman直率爽烈才华横溢,鬼马时髦又爱玩,毕业后往音乐圈发展,成为一名职业填词人,期间也参演过不少大热影视剧,但基本是龙套或客串角色。
    齐诗允进厨房把特意带来的菜和汤又热了一遍摆上餐桌,要不是看他现在吃什么都食不知味,她才不会大老远的跑来伺候。
    “唔,兰姨的手艺就是好。”
    Wyman夹着一块牛柳粒往嘴里送,快速扒了几口米饭。
    自从前两周失恋后,Wyman几乎是不分日夜的把自己关在家里创作,齐诗允抽空来看过一次,感觉他已经走火入魔到快发疯了。
    这间屋客厅虽然不大,却在窗边放着一台立式钢琴,但大多数时候更像是一台摆设,齐诗允走过去,整理了一下堆放在琴盖上的纸张书籍,又落座到钢琴椅上。
    幼年时她学过几年钢琴,虽称得上是有天赋,但贪玩调皮的个性总是让她难以沉下心来,经常借口偷懒逃避练习,后来家中徒生变故,一夜之间大厦倾颓,反倒叫她怀念起那些旋律悠扬的缥缈时光来。
    或许人总是这样。
    不经历真正的失去,又怎么会懂得珍惜?
    她把有些积灰的琴盖打开,指尖轻触黑白琴键,盈耳的乐声娓娓流泄,舒软安逸中带着些许俏皮。
    “哇…这首你好久都没弹了。”
    Wyman吃饱喝足瘫坐在餐椅上,掏出一根烟点燃。
    “你失恋了嘛,我弹点开心的为你庆祝一下。”
    齐诗允没有回头,言语间虽然挖苦戏谑,但Wyman明白她的刀子嘴豆腐心,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了一下。
    想起多年前两人入学第一次见面,也是互相嘴上不饶人,谁知道吵着吵着居然还惺惺相惜起来。
    这落魄千金,脾气火爆嘴上又不饶人,该有的小姐脾气她也一样不落,但却又像是只逆风而行的蝴蝶,即使被现实摧残得羽翼破碎,但那一身不羁傲骨却令他钦佩不已。
    夜里九点多,齐诗允趁雨势未强,离开红磡回到深水埗。
    六月港岛多雨,天气反覆无常,她撑着伞从车站一路小跑回到基隆街时裤脚已经湿过脚踝,整个人略显狼狈。
    当她快走到「方记」门口时,看见那辆眼熟的林宝坚尼超跑赫然停在路边。
    因为恶劣天气的缘故,今晚的食客明显少了很多,棚布下的小折台前,只有三三两两已经吃完的客人在等待雨停离开。
    她把伞收起的瞬间,看见那个西装笔挺的英俊男人独自坐在不远处抽着雪茄,烟雾氤氲着笼罩在他脸庞,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好像从那天晚上起,他每周都会来一两次到这里吃饭。
    因为大排档的用餐环境几乎没什么档次可言,自然也不用收取什么服务费,齐诗允也都是听伙计阿Ben说起才知道,这个男人每次来都换不同的跑车带不同的女人,而且每次吃完后都会额外给不少小费。
    说来也怪,今晚怎么就他一个人来?
    齐诗允心里琢磨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想到一个理由,可能每次都带女人到这种低端食肆用餐,大概是被甩了,表面开着豪车风光无限,实际上却是个抠门的铁公鸡,长得再英俊也没用。
    走进店内,方佩兰熟练的颠锅、翻炒、装盘,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阿公早年靠经营酒楼起家,母亲从小耳濡目染,也学得一手厨艺,虽然比不得附近「强记」和「爱文生」在外名声大,但母亲的厨艺却有种让人莫名温暖的力量,若非要形容的话,那大概就是家的味道。
    几分钟后,一盘鲜香的豉椒蚬肉和外焦内脆的风沙鸡出现在雷耀扬的餐桌上。
    “先生,请慢用。”
    “多谢。”
    和第一次两人的对话如出一辙,齐诗允依旧没有停留,放下就转身离开。
    只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戴着帽子,没有任何遮挡,雷耀扬一抬头,看清了她的样貌。
    饱满精致小巧五官,一对顾盼神飞桃花眼,眼尾缀一颗风情泪痣,英气冷艳又不乏一股俏丽动人,身材纤瘦修长比例极好…即使是在花丛浪迹多年,雷耀扬的视线也被这一瞬间美貌占据,他怔了几秒,才又回过神独自享用晚餐。
    二十多分钟后,雨势还是没有变小的意思,噼里啪啦的打在头顶塑料棚布上,水气也随着风刮进来,潮湿得难受。
    齐诗允坐在收银台前仔细对账,此时店里除了母亲方佩兰和伙记阿Ben,只剩下坐在不远处抽烟的雷耀扬。
    吃饱喝足后他坐在桌前,望着棚顶滑落下来的雨帘出神。
    生番脑子还算灵光,在屯门揸Fit人候选中胜出,但蒋天生明显是偏向大天二一方,又出了个让人左右为难的辩题,为此他还特意举办了一个「德高望重」辩论大会,最终的胜出者才能够当上屯门话事人。
    虽然雷耀扬已经想出了完美对策告诉生番,但光靠这个答案肯定不能轻易拿下屯门。新型邮票已经开始投入生产,很快便会在市场上流通,届时生番便可以凭借这笔生意笼络各路社团人马,获得更高威望。
    “哔——哔——哔——”
    齐诗允看了一眼BP机上显示的号码,是报社。
    本以为今天可以轻松结束休息日回家睡觉,还是接到了报社的Call。
    齐诗允拿起收银台边的座机覆台,寻呼台那头传达的留言信息让她瞳孔瞬间放大,心脏重重的钝了一秒。
    「程泰遭枪击,速来东华医院!  ——家乐。」
    她努力镇定了一下情绪,抬眸向母亲开口。
    “阿妈,报社Call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都这么晚了,雨又这么大…还要去报社?”
    “嗯,有突发新闻,必须去一趟。”
    方佩兰虽然已经习惯了她职业的特殊性,但语气神色里还是难以掩饰的担心。
    “囡囡,那你到了报社记得跟我报平安。”
    “好。”
    齐诗允不再多说,拿着背包撑着伞匆匆走出大排档。
    此时的雨势小了些,可已经快十一点,街道上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快速跑过。
    夜太黑,太浓,让人有些慌乱和不安。
    齐诗允驾车疾驰在去往医院的路途上,心情复杂。
    傻佬泰被枪击?那他现在状况如何?会不会她赶到医院人已经死了?又或者是他能够逃过这一劫,继续为祸人间?
    她还没来得及和他当面对质,还没有揭破他杀掉自己父亲的恶行,她不甘心,虽然痛恨程泰的肯定不止她一个,但她确实很想亲自送这个人渣下地狱。
    这些杂乱的思绪盘旋在齐诗允脑海里,虽然她双眼专注的看向前方,但雨水冲刷着挡风玻璃,前路,好像怎么也看不清楚。
    齐诗允努力抑制着有些颤抖的双手握紧方向盘,车头灯照亮的距离不远不近,车子行驶在连翔道,眼看海底隧道入口近在咫尺,突然间,这辆破车却不识相的熄了火。
    要死,偏偏是这个时候。
    车子停留在原地,齐诗允连续发动了五六次,好不容易发动了一下停到稍微靠边的位置,但是这次却彻底熄火。
    内心的焦急从头顶蔓延到脚趾,她又按照以往的方法又尝试了几分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路上来往车辆已经屈指可数,她也不可能把车随便停在这里。
    或许是今晚雨太大,水从缝隙流进了发动机?
    目前她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性,然后便毫不犹豫的下了车,撑起伞,揭开引擎盖仔细检查。
    手电照在引擎盖下的每一处,平时出状况都是陈家乐帮忙处理,她对修车实在是一窍不通,检查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
    雷耀扬的车从基隆街开出来以后,也顺着连翔道往隧道方向行驶,当他快到隧道入口处时,就看见一辆黑色万事得打着双闪停靠在路边,貌似是熄火了。
    一个身型纤瘦高挑的女人撑着一把格子伞,正站在车前懊恼,时不时抬脚踹几下保险杠。
    由于还在下雨的缘故,车速不是很快,雷耀扬转过头看清了那车前的女人。
    大排档老板娘的女儿?
    齐诗允正不知所措,转头就看到了那辆黑夜中依旧显眼的林宝坚尼,还有右侧驾驶位上,与她四目相交的男人。
    奇怪的食客?
    雷耀扬将车停靠在她身侧,将车窗降下继续看向她:
    “车坏了?”
    “嗯,打不着火。”
    男人没有再多话,只是默默将车停在她车前靠里的位置,尽量不影响交通,然后齐诗允见他下了车,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她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没有打伞,细密的雨水串连着,不断滴落在他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西装外套和皮鞋上。
    “不用麻烦了…请问先生有没有手提电话借我用一下?我联系我同事来接我。”
    “把手电照好,我先看看。”
    雷耀扬不理她的话,自顾自的开始俯身检查引擎盖下的车辆状况。
    他粗略看了一下,这辆车实在有够旧,积水被发动机吸进了气缸,难怪会熄火。
    齐诗允站在一旁,有些过意不去的帮他撑着伞,男人肩背宽阔有型,手工西服每一寸都恰到好处,他身上劳丹脂味的古龙水随着雨水挥发出来,香气冷冽淡雅,却也掩饰不住一股花花公子的混蛋风流味。
    几秒钟后,男人站起身,两人挤在一把不大不小的伞下。
    距离,有点近,呼吸,也近在咫尺。
    道路偶尔开往的车头灯光忽明忽灭映在两人轮廓,雷耀扬默默注视着她没有说话,齐诗允略显尴尬刚想要开口,男人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提电话,快速拨出一个号码:
    “加仔,让阿兆马上安排一辆拖车到连翔道隧道入口来,黑色万事得,车牌号ZM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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