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完名回了家,继续读书,不知不觉时间又过了一个月,转眼到了县试前两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
    这天方应物离开花溪,向县城出发。他必须提前到县城住下,一是为了在考试当天清晨能及时赶到考场接受搜检,二是提前到县城,如果有什么变动可以及时知道。
    与方应物同行的还有里长方逢时和社学塾师王先生,这两位作为方应物的保人,在考场门口核查的时候必须在场。
    在路上,方应物提着一个篮子,便是俗称的考篮,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吃食若干,都是在考场中的必备物品。穷人走科举之路不容易,为置备这笔墨砚,可是将王先生的看家货色都借出来了,在县城住两天还要有花销。
    上次到县城报名的时候,方应物提前做好了一些准备,在县城西门外的西庙订下了两间客房,专为这几日居住。他前几次到县城,都是在这里住下的。
    却说三人走了一个时辰山路,抵达西庙。方应物在贺齐老爷塑像下面,找到了本庙的庙祝,“上月末,在下曾预约了两间客房专供考期所使用。烦请领我等前往客房安置。”
    那庙祝姓宋,满面疑惑道:“不记得有此事。”
    方应物提醒道:“在下花溪方应物,上月到县中报名应试,午后在贵庙与阁下商谈,选了西院那里两间房屋,约定这几日居住。”
    宋庙祝仍是推说没想起来,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位十三四岁的眉清目秀少年人,旁若无人的对宋庙祝叫道:“宋老儿!我家主人说了,叫你且置办些好酒食,送到西院去。”随着话音,他丢了一块碎银子给宋庙祝。
    听到那童子叫嚷西院,方应物就明白了,这宋庙祝绝对是装糊涂,贪图别人家银子,把房子都租给别人了。
    宋庙祝答应一声,就要出去,方应物伸手按住宋庙祝肩膀,不满道:“你这言而无信之徒,原来将在下约定的西院房屋都让给了别人,出尔反尔不怕神明降罚么!”
    宋庙祝尚未说得什么,那后面进来的少年人却抢先叫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山野村夫,这里也是你撒野的地方么!速速走人,别搅扰了我家主人清净!”
    方逢时和王塾师都不知如何应对,拿眼去看方应物。
    方应物皱眉看了看那小少年身上的衣服料子,比自己穿的还要好,又听他口气,仿佛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厮书童。他家主人这时候住在西庙里,大概也是参加县试来的。
    再瞧这小书童狗仗人势、跋扈无礼的嘴脸,方应物很有抽他耳光的**。但又一想,正值县试之前的要紧时候,节外生枝招惹强敌没有好处,弄不好因小失大。
    可要不与这些人相争,出了这个庙,还能去哪里找地方住?淳安县城很小,这两天遇到县试,来自全县各村的学童都会住在县里,临时去找地方住只怕不容易。
    忍住火气,方应物转身揪住宋庙祝,冷笑几声道:“好好,在下正要去拜访县尊,你便和我一起去上衙门见官罢!让县尊断一断这里面的是非曲直。”
    说罢拉着宋庙祝向外走,方逢时在后面推了一把,将宋庙祝推出殿门。
    此前方应物三次来县里两次是为了官司,次次都住在庙里,宋庙祝当然知道方应物打官司是一把好手。见状心生畏惧,连忙叫道:“勿忙勿忙!这点小事不值得见官!”
    方应物斥道:“若不见官,今日之事如何了结!”
    宋庙祝无奈道:“后院有间屋子,过去是当做柴房的,让庙里火工打扫干净尚可入住。”
    有比没有强,方应物不在纠缠,只得答应下来。在后院破柴房门口,方应物问那火工道:“西院住进的是何人?排场忒大了。”
    火工答道:“那是云峰吴家的一位公子,也来参加县试的。听说他不愿与别人共用院落,所以给了庙主银子,将整个西院都包了场。”
    云峰吴家?方应物听说过,号称本县科举第一家族。难怪连那庙祝也巴结着,难怪那书童鼻孔朝天瞧不起人。
    火工打扫完毕后,退了出去,方应物看着比自己家里还破的房间,长叹一口气。还是要努力出人头地啊,不然今天这样被赶到柴房的屈辱,时时会有!
    王塾师见方应物唉声叹气,还以为方应物被吴家名头吓住了,担心他因此而发挥失常,连忙劝解道:“老夫先后考了二十年科举,虽然一事无成,但也耳闻了一些典故。像这吴家,名声最响亮,但如今已经算是外强中干了。”
    “此话怎讲?”外强中干这个词引起了方应物的兴趣,连忙问道。
    “吴家号称科举第一家,门中出的进士最多,但是大都是前朝宋时候。最近一二十年没出过进士,尤其最近连续三科,连一个新秀才也没中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很多人都说吴家如今徒有虚名了。”
    方应物知道,在科举家族里,功名可不是世袭的,十几年不出相应的成绩,特别是最近三科,连个秀才都没出,虽然可能存在运气差的因素,但也要被看做没落,所以吴家被外人议论情有可原。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底蕴也不是他方应物一介贫士可以比的。
    想起自己的遭遇,他不忿的信口答道:“瞧瞧那位公子的做派,再瞧瞧那书童的的举止。因小见大,我便知吴家为什么不行了!”
    一夜无话,次日方应物先去了县衙门口,看看有没有县试的新告示,随后又去了位于县学里的考场,摸清路线和环境。一切准备妥当后,便安心等待明日考试。
    县试乃漫漫科举道路的第一小步,也是考试氛围最宽松、最没规范性的一步,各地和各地情况都不同。
    淳安县是人口小县,今科参加县试人数不是很多,只有一百多人,与动辄上千人报名县试的江南、江西这些地方不同。但这批人的学问质量是绝对不输于天下任何一个县,绝对是名符其实的死亡之组。
    考场设在县学,方应物早早的就到了大门外候考。此时这里围聚了数百人,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人群里有考生,有送考的,有当保人的。
    汪知县在大门后面临时搭建的台子上高居而坐,另有人负责唱名和搜检。被点到名字的考生上前接受搜身与核查,保人也要上前进行现场担保和确认。
    方应物提着篮子站在人群里等待,不时与两个保人交谈几句。忽而听到后面有人说话:“公子这次必定要中了案首。”
    方应物听着耳熟,转头看去,说话的却是昨天在西庙遇到的那个书童。他旁边是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岁数不过十七八,应该就是这个书童的主人吴公子了。
    书童说自家主人肯定要中案首,这不奇怪,谁不想讨个好口彩。但那吴公子却没表现出任何谦虚意思,反而安然受之,这就让注意到他们的方应物奇怪了。按理说,那吴公子应该假意训斥几句“休要胡思乱语”之类的。
    方应物早将案首视为囊中之物,在这上面格外敏感。便带着疑惑半是讥讽半是试探道:“尚未入场便自吹自擂中案首,简直笑掉大牙!”
    书童与吴公子齐齐看过来,书童认出了方应物,连忙对自家主人耳语几句。吴公子对方应物拱拱手:“不才云峰吴绰,阁下是哪里的人?”
    方应物答道:“花溪方应物!”
    “花溪?方家?”吴公子想了想如实答道:“没听说过。”
    随即他又不耐烦的挥挥手,傲然道:“你们这些不知从哪个山间角落里钻出来的泥腿子,最大毛病就是酸气多,我懒得与你一般见识。不用在此打口舌官司,反正到最后我的名次必定比你高就是,现在多说无益,放了榜就知道了。”
    这股扑面而来的高贵冷艳将方应物气得大怒,他本就有点俯视时代的清高,没想到频频被这主仆俩毒舌。
    你们都只是历史尘埃而已!方应物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见前头叫到了他的名字,该到他入场了。便只好忍住气赶上前去接受搜检,不再与吴公子一行继续纠缠。
    半刻钟后,方应物顺利通过门口检查,过龙门进入了考场。一眼看到考场中的座位是临时安置在甬道两侧的,露天而设。眼下是秋高气爽时候,天气不冷不热,所以露天考试并不难受,比搭建考棚又节约经费。
    先前领到的试卷上有考号,方应物又循着考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甬道东边第八行中间。
    放下考篮,摆上试卷和笔墨砚台,方应物虽然是“早有准备”的考生,但在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考场上,心跳仍不自由主加快了几分。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不亲临此境,永远不知道这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感受。虽然也有高考存在,但九十年代以后的高考比起科举的残酷,只能算小儿科。
    学着中学课本的温室花朵大约只会带着刻薄的笑容,将范进中举后发疯当成笑料,却很难体会到笑料背后的艰辛和荣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名榜上,前进一步就是人上人,后退一步就是人下人。任你使出十八般手段,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入场无悔,这就是科举社会里的公平。
    方应物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静静的养神,他上辈子就养成了这个习惯。
    三通鼓声响起,方应物从入定中醒过神来,睁开了双眼。有县衙小吏举着一张牌子,在考场中来回走动,牌子上就是这次县试的考题。
    等小吏走的近了,方应物定睛望去,木牌上面贴着白纸,用朱笔写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等一章”和“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等三节”。
    妥了!方应物的欣喜万分,彻底放下了心!他没有领会错县尊的意思,果然是自己做了充足准备的这两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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