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突兀而至的黑衣人大闹一通,谢府立即陷入了混乱之中。
    谢太辰年轻矫健,待到黑衣人杀来之时便转身狼狈鼠窜,好不容易躲到安全地方,却发现祖父并未一并逃来。
    谢太辰自认为并未贪身怕死之辈,然而真正到得性命攸关之际,让他再去寻找祖父,却是万万不敢。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传来黑衣人带着谢瑾已经离去的消息,谢太辰这才忙不迭地跑了出来,带着一干家丁急匆匆赶向柴房。
    刚走到廊下,谢太辰瞧见不远处的地上似乎躺着一人,腰际上压了一块厚重的大石,正在他惊疑不定当儿,身后一名眼尖的家丁已是惊声唤道:“啊呀,是宗长……”
    “祖父……”谢太辰顿时一个激灵,箭步而上一通审视,却发现谢睿渊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谢太辰心头顿时一凉,连连挥手催促道:“快快,来两个人,将这块大石搬开。”
    几名家丁应命而上,协力搬移大石,谢太辰蹲下身子将谢睿渊抱起,却发现他周身软绵绵无力,脸色苍白如雪,几乎算得上气若游丝了。
    眼见祖父如此,谢太辰吓得魂飞魄散,好在父亲谢景成及时赶来,两人才将谢睿渊抬回寝室,安放在榻上。
    解开谢睿渊的外套一瞧伤口,谢太辰父子发现他的后背竟是血淋淋一片时,不由相顾为之色变,又吩咐仆役急忙去延请医士。
    住在巷口的老医师闻讯前来,坐在榻前诊治良久,这才轻叹言道:“谢太公此伤伤及骨髓,即便能够痊愈,只怕今后也站不起来了。”
    “什么?竟有如斯严重?”谢景成倒抽了一口凉气,望着谢太辰焦急道:“太辰,你祖父年纪这么大了,倘若醒来知晓今后再也无法行走站立,一定会备受打击的。”
    谢太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目透出深深的恨意:“谢瑾,都怪谢瑾,那袭击祖父之人必定与谢瑾有牵连,阿爷,我们报官吧。”
    谢景成乃本县法曹,略一思忖,他愤然点头道:“好,为父明日便禀告王明府,请他一定将那谢瑾捉拿归案,为阿爷报仇雪恨!”
    一夜无眠,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谢太辰出现在了秦淮河畔。
    他四下张望半响,终于看见一艘挂着红灯笼的画舫悠哉悠哉地顺流飘来,不禁踮起脚尖对着画舫连连挥手。
    片刻之后,画舫停泊在了岸边,一名柔美可人的侍女行至船舷微笑道:“谢郎,我家郎君有请。”
    “多谢娘子。”谢太辰抱拳一拱,风度翩翩地登上了甲板。
    端坐船舱花间内休憩了片时,谢太辰便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掠过,转头一看,崔挹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慢慢而至,挥挥手颇觉不耐烦地言道:“谢郎啊,这大清早的,有什么重要事情非得立即见我?迟些不行么?”
    谢太辰拱手一礼,嘴角划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五郎君,你吩咐我的事,在下已经办妥了。”
    “哦?”崔挹睡意顿消,快步上前旋身落座问道,“快说说看,结果如何?”
    谢太辰嘿嘿一笑,将事情的经过绘声绘色地说了出来,及至听完,崔挹立即拊掌大笑道:“好!做得好!谢郎,我果真没有看错你。”
    谢太辰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随即却又皱眉道:“不过……还是侥幸让谢瑾逃了,而且也不知道救他那黑衣人的身份。”
    崔挹满不在乎地言道:“一条丧家之犬而已,何足道哉!逃了就逃了,难道他还想报仇不成?”
    谢太辰想想也是,不禁释然点头,讨好笑道:“这次在下圆满完成郎君交代,还请郎君在十七郎君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
    这次暗中对付谢瑾,本是崔挹假托崔若颜之名行事,倘若被崔若颜知道,必定会勃然大怒,崔挹自然要瞒得严严实实的,岂敢随意多嘴?
    崔挹目光微微一闪,笑言道:“谢郎放心,十七郎君那里我自会替你美言的,不过十七郎素来厌恶居功至傲之人,倘若谢郎今后有遇到十七郎君的机会,万勿提及此事,惹得他不悦。”
    谢太辰微感奇怪,但也没有往心里去,点头间问出了此行最关心的事情:“既然在下已经如约完成了五郎君吩咐,不知郎君答应在下之事……”
    崔挹颔首笑道:“放心,守官之期结束,谢郎安心来兰台履职便是,一切妥妥当当。”
    谢太辰喜上眉梢,慌忙起身深深一躬道:“如此,那就多谢五郎君栽培。”
    ※※※
    秋霜已起,横望山草木枯黄。
    半山腰一块向阳的坡地上,两个新立的坟茔并列相依,坟前青烟袅袅黄纸飘飞,谢瑾素衣戴孝跪在地上,心情麻木得无以复加。
    亲手将陆三娘和幼娘安葬,眼见着她们的容颜被黄土掩盖,谢瑾只觉整个心儿像刀劈斧剁般疼得难受,孔志亮陪伴在他的身旁,不时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就这么默然无语地矗立坟前不知多久,火焰般的秋日渐渐吻上了青山一角,师徒俩也没有离开。
    裴道子的身影裹挟着最后一丝夕阳余晖出现在了山道尽头,他快步来到坟前上得一柱清香,这才苦笑道:“孔老儿,七郎这下可有点麻烦了。”
    孔志亮丝毫没有慌乱,沉声问道:“不是让你前去江宁县探查谢府情况么?有何麻烦?”
    “说起来还得怪我这牛脾气。”裴道子长身一叹,“那日眼见谢睿渊令人围攻七郎,老道气不过之下将一块大石踢飞,正中谢睿渊后背,不意那老贼身子骨弱,却是瘫痪在床,而且还卑劣地上报官府,言及后背是被谢瑾所伤,现在满城贴满了官府逮捕七郎的告示文书。”
    孔志亮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埋怨道:“你这老道真会寻麻烦,现在可如何是好?”
    谢瑾头也不回,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妨了。”
    孔志亮沉默了半响,言道:“七郎,这横望山离江宁太近,只怕是不能呆了,为师带你另寻他处隐居,你看如何?”
    谢瑾回身拱手道:“老师此言不错,我自当听从师命。”
    裴道子无意闯下祸端,此刻又是愧疚又是难受,猛然一拍大腿言道:“此事因我而起,还害得你们师徒二人为之侨居,老道实在问心有愧也!反正那劳什子观主我也当得憋屈,这样,老道就跟随你们一并而去浪迹天下,也好作个伴儿,不知意下如何?”
    孔志亮含笑点头道:“如此甚好,有道兄相伴,必定不会寂寞也!”
    谢瑾对着陆三娘的坟茔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对着孔志亮言道:“老师,陈郡谢氏欺我母子,此仇不共戴天,况且现在他们已将我逐出家族,谢氏之姓学生理应丢弃。”
    唐时讲究宗室礼法,一个世家子弟想要丢弃原本姓氏,另作他姓,可谓离经叛道背弃先祖,孔志亮乃当时鸿儒,为礼法的坚定拥护者,闻言不禁一阵默然。
    然而他也深深地知道陈郡谢氏给谢瑾所带来的伤害,沉吟半响点头道:“好吧,就依七郎之言,然而世人总该有个名讳,既然你不愿意姓‘谢’,那要以何为姓?”
    谢瑾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平静而又清晰地言道:“从今天开始,弟子跟随母姓,陆瑾!”
    “陆瑾就陆瑾吧。”孔志亮颔首一笑,点头表示同意。
    以前的谢瑾,今天的陆瑾凝望着陆三娘的墓碑,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阿娘的音容,他捏紧拳头在心底暗暗发誓道:“阿娘,儿马上就要离开江宁,待到儿再次归来那一天,必定让谢氏那些人血债血偿,替你洗刷冤屈!”
    夕阳终于沉下了青山,沉沉暮霭笼罩山林原野,少年依旧久久地矗立在坟茔前,一动不动犹如石雕木俑。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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