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8月中旬,黄安县一带的洪水终于慢慢退去。天气愈加闷热,空气里弥漫着淤泥的腥臭味。各村干部和群众齐心协力开展了灾后清淤工程,很快境内便全面恢复水、电、路、通信等与受灾民众基本生活密切相关的基础设施。
    这场洪灾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十三个村庄行洪,被淹耕地近10万亩,4万群众被迫转移,行洪面积21万亩,死亡和失踪108人,直接经济损失达15亿元。在此之间,无数人民子弟兵舍身忘死不分昼夜的奋战在抗洪一线,用血肉之躯与洪水斗争,最终取得抗洪胜利。如今洪水退了,他们也到了必须撤离的时候,战士们纷纷背上行囊,踏上回营之路。
    一辆辆军车上挂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祝灾区明天更美好”、“再见了,荆江人民”等横幅,缓缓驶出小县城。此时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站在泥泞不堪的街道两旁为战士们送行,人群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致谢声,大家泪流满面,争前恐后的将手里的鲜花投向车上的战士们,将原本狭窄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晨光熹微,陈立农连长透过车窗,看到了那个云淡风轻的少年,他就静静的站在涌动的人潮里,嘴角噙笑,眼神清澈,温柔得令这个破败不堪的小县城仿佛都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陈连长内心一阵动容,将头探出窗外,朝少年挥手,大声喊道,“李春雷,再见啦!你要勇敢的往前走,相信梦想并坚持到底,我们还会再见的!”
    每一个步履不停的人,心中都有一簇燃烧的火焰,少年,希望你能保持温柔与倔强,不要让岁月扑灭你心中的火,不要让苦难磨灭你眼中的光,你要像野草一般肆意生长,让沼泽布满绿意,让大地重换生机,加油吧,少年!
    洪水退去,林云村的人陆续返回村里,淤泥遍地,房屋残破,满地动物尸体,恶臭难闻,满目疮痍。
    李珍梅一边垂泪一边拾掇被洪水冲刷浸泡了近一个月的屋子,残垣败壁,一片狼藉。只见她费力扒拉出被锁在衣柜里的棉衣棉被,湿乎乎的发了霉,“造孽呀,这两床被子还是新打的,平时都舍不得用,现下可好…拿出来泡一泡晒一晒,指不定还能用。”
    萧汉民正在清理垃圾,忙出声阻拦,“扔了吧,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些被洪水浸泡过的东西不能要了!”
    李珍梅哭得更是伤心,萧汉民只好出声安慰,“媳妇儿,别难过啊!等这屋子翻新以后,咱都换成新的!”
    “哼,你就哄我吧!”
    萧汉民凑近,压低声音,“不骗你,我这趟云南之行又赚了一笔钱,回来前,我都存银行卡里了。”
    李珍梅由悲转喜,“多少?”
    只见萧汉民竖起两根手指,无声说道,“两万!”
    李珍梅顿时眉开眼笑,也不过问这笔钱是怎么赚来的,就开始叨叨着盘算起房子翻新要花多少钱,置办家具要多少钱,购置柴米油盐…
    萧汉民看着乐不思蜀的媳妇儿,也跟着勾起嘴角,只不过笑着笑着,眼底却越发晦暗…
    最近村委会的办公室有些不太平。众所周知,临近黄安县干江决堤口的十几个村庄全部被洪水吞噬,所有受灾村民的人身财产受到严重损害,于是就有了这样一帮人打着讨要安置费的旗号天天到村委会来闹事。
    “费书记,您可要给咱老百姓做主!这大水一冲,家没了,田也没了,往后咱住哪里?靠啥讨生活?”带头人正是当地臭名昭着的地痞流氓程有金,萧缓的小学同学程一龙的父亲。
    “小程,你看啊,这县十三村哈是受灾村,四万人流离失所!”头发花白的费书记拿着笔头点了点张贴在墙上的地图,“这是天灾,没得办法,你说谁愿意家被淹田被毁呢?”
    程有金置之一笑,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那是你们当领导的该考虑的问题,不用拿来刁难咱们这帮没得文化的老百姓。”
    “就是嘛!老百姓一向靠天吃饭,如今这天捅破了,靠不住,身为衣食父母官,您可不能不管我们!”站在程有金身后的一名壮汉嚷嚷道。
    “那你们说说,咋个管法嘛?”费书记一脸无奈。
    程有金眯起眼睛,露出一口黄牙,吊儿郎当的说,“听闻那些被政府拆了房的,至少要赔上十万呢!”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胡闹!这不是拆迁征地,也不是发财的机会,你们咋个能这么想?”费书记表情严肃,颇有当领导的威仪,缓了缓,接着说道,“泄洪后也是有补偿的,待会儿让村主任好好跟你们讲讲补偿政策和标准。”
    而后,费书记表示自己年纪大了,心好累,需要静一静,一大帮子人被礼貌的请出村委会办公室。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村主任也不敢得罪这群地痞流氓,客客气气的把补偿政策和标准讲得通俗易懂明明白白。
    “县级财政按标准,对农民建房给予每人5千元的直接补助;对农民搬迁至新村给予每户1.2万元的补助。补助资金由政府统筹安排。”
    然而对方并不买账,一副要死皮赖脸缠磨不清的架势。
    “靠,这点儿钱哪里够养家糊口?打发叫花子还差不多。”一根烟不停地在程有金嘴角晃动,他随意地抚摸着腰间的刀柄。
    村主任唬了一跳,急急解释道,“怎么补、补多少那都是国家说了算,像咱们这小地方的村干部也不过是照章办事,您可就别再为难咱了!”
    “哪个为难你了?现如今这田地种不成,补助金又没发下来,你是想让咱们这帮兄弟活活饿死?”程有金目露精光。
    “这…不是还有救济站么,在恢复生产前,所有受灾群众都能够领取到基本的生存物资!”
    “哈,你也晓得是基本的生存物资,你好好看看,看看我这帮兄弟,哪个不是虎体熊腰,屁大点儿救济粮哪能管饱?”
    “大哥说得对,要不领导给咱们兄弟安排个工作?不求体面,只求一日三餐管饱!”其中一个满脸痘痘的混混青年插话道。
    “诶,我看救助站挺缺人,每次领取物资都忙不过来。要不咱们去搭把手?”另一个略显实诚的混混趁机补充。
    村主任心里直泛苦水,这哪里是去帮忙,这是明目张胆的去抢救灾物资。
    “不错,我看行,主任,你觉得呢?”程有金从腰间抽出那柄短刀,漫不经心的用大拇指剐蹭着刀锋,银色的刀身在暑气逼人的闷夏泛着幽幽冷光。
    九月初,开学了。黄安县除了林云小学,营子村小学,大阳祁小学和黄安初中尚不明确开学时间外,其他学校均按照计划正常开学。
    已是暮夏,天气开始转凉。月亮又圆又大,镶嵌在天上。堤岸上,除了此起彼伏的蛙声、虫声,还有一对小青梅竹马的窃窃私语声。
    “雷子哥,你要不要做我的笔友?别误会,我还找了小胖做笔友呢!”这算不算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好奇与热情,那时不但流行兄弟结拜、义结金兰,也流行给其他学校同班同座位或者同姓名的同学写信交笔友。
    少年伸出三根手指,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对交友之事,我向来宁缺毋滥。想当我的笔友必须满足三大条件!”
    慎重择友很有必要,萧缓连连点头,“你说,是哪三大条件,我看看是否满足!”
    李春雷忍俊不禁,手握成拳挡住嘴角的笑意。
    “第一,既然是以笔会友,自然是文笔要好;其二,不能见面,毕竟不见面的笔友才是真笔友;至于这最后一条,是个女孩就行,还要长得漂亮,这样我才有写信的动力!”
    萧缓暗自计较,这要求还挺苛刻,她自认自己每一条都符合,可又觉得每一条好像也不太符合。
    思忖半天,少女郑重其事的回答,“正所谓勤能补拙,往后我会勤加修炼写作技巧!另外,等你进城上学了,我们至少一个月不能见面,基本也符合要求吧?”她侧过身体,一脸讨巧的看着坐在身旁的少年,踟蹰说道,“虽然村里很多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夸我长得好看,就是不晓得你咋个看…”声音越说越小,她垂下脑袋,羞得满脸通红。太丢人了,哪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
    少年勾起嘴角,如清风拂面,“傻子!”
    “啥?”
    “我说,你通过了,欢迎做我的笔友,萧缓同学!”
    这时候,从水面上飞过来一只只萤火虫,在一闪一闪的萤光中,少女的笑容如同晨曦,光彩夺目…
    自从李春雷进城读高中,萧缓趁父母忙于翻修房子,往李憨子家的帐篷跑得更勤了,大多时候是去帮李燕儿干些浆洗做饭的家务活。
    虽然李春雷在离家之前,已经事无巨细的教导姐姐如何生活,但实际一个人操作起来却是漏洞百出,譬如洗衣服忘记打肥皂,炒青菜忘记放盐。看着女儿谨小慎微的努力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李憨子夫妇已然非常欣慰,不求她做的有多好,至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这天晌午吃过午饭,萧缓又来找李燕儿了。明明已入秋,天气却又热又潮湿,地上的蚂蚁开始成群结队的搬家,就连蚯蚓也爬出地面喘气,显然是要下雨了。她们最好是赶在下雨前就把物资领回来。
    两人各自挎着一个竹篮,行色匆匆的走在乡间小道上。突然,“哗啦”一声,雷电撕破苍穹,黑云密布,转眼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的砸下来。萧缓连忙抓住李燕儿的手,一路狂奔。
    与细密如丝的春雨比起来,秋雨显然更热情奔放。不消片刻,两个女孩便淋得像两只落汤鸡,冲进了救济站。
    此时的救济站有些空荡,靠近大门的空地上摆着几袋子玉米,土豆,白萝卜,墙角码放着一提提食用油,靠外则是堆成小山的大米。几个男人在里面的一间小屋里玩着扑克牌,时不时爆出一两句脏话。
    一场秋雨一场寒,女孩们已然有些瑟瑟发抖。萧缓拂掉李燕儿脸上的雨滴,暗自吸口气,大声朝里屋喊道,“有人么?领物资!”
    里头一群男人听见这脆生生的喊声,不由放下手里的纸牌,纷纷走了出来。
    “谁呀,大呼小叫的。”程有金手里捻着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问。
    “有金叔,是我!”萧缓读小学时,跟同桌了三年的程一龙的父亲,有过好几面之缘。一般都是儿子犯了错,父亲来学校替他擦屁股。
    “哦,原来是小龙的同学,下这么大的雨还跑来领物资?”程有金换上一副慈爱的面孔,看了看面前的女孩,又眯起眼睛打量她身旁的另一个女孩。
    “这丫头是?之前咋个没见过!”程有金的眼睛仿佛黏在了李燕儿身上,一直走到她们跟前…
    “这林云村是啥风水宝地,哈是楚楚可人的小妹妹!”另一个男人不怀好意的打趣道。
    “年龄虽小,长得倒是蛮好,瞧那胀鼓鼓的奶子,勾的哥哥心痒痒!”一脸痘痘的青年色咪咪的觑着李燕儿,满嘴淫秽,引得其他人发出猥琐的笑声。
    此时的李燕儿全身湿透,轻薄的衣裳湿答答的黏贴在婀娜多姿的身体上。她微微打着寒颤,双手环抱住自己,饱满的胸脯随之颤动,呼之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无辜又稚气,着实引人遐想。
    萧缓心里有一瞬的慌神,她硬挤出一丝笑容,对着程有金乖巧说道,“叔,我好久没见着程一龙了,不晓得他现在是否安好!”悄悄伸出手指勾住李燕儿的衣角,不动声色的将她掩到自己身后。
    “甭提那臭小子,成天只晓得打架生事,惹老子生气!还是养闺女好哇,乖巧听话,你瞧这长得细皮嫩肉的…”说着便伸出手,猝不及防的在李燕儿白净的脸上摸了一把。
    李燕儿吓得一声惊叫,缩在萧缓身后再不敢抬头。萧缓又气又怕,一手护住李燕儿,另一只提着篮子的手往前抻,想隔开一点距离。声音有些发抖,“有金叔,能不能先给我们分配食物?这雨越下越大了,我爸妈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快些回去呢!”
    程有金招招手,其他男人迅速围上来,然后和颜悦色的对女孩说道,“不怕,就在叔这里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围成一圈的男人面露猥亵之色,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李燕儿开始上下其手。萧缓吓得脸像窗户纸似的煞白,身体像筛糠一样哆嗦起来,可她还是紧紧抱住吓得尖叫的李燕儿,抬起倔强的下巴,瞪着眼睛厉声道,“青天白日里,你们想干啥?叔,您就不怕被程一龙知道您干下的龌龊事?他一定会对您失望至极…还有,这救助站一天到晚对外开放,指不定一会儿就有人进来,您别犯糊涂!”
    程有金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小丫头,嘴巴挺利索啊,本想着放你一马,现在看来,还是欠收拾。”说完一把将人掮起,将她跟李燕儿分开。
    李燕儿吓得哇哇大哭,一手拽着自己的衣领,一手去够萧缓的胳膊。
    萧缓急得眼泛红光,张嘴便朝程有金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也不松口。程有金痛得呲牙咧嘴,毫不怜香惜玉的将她掼到地上,摔得萧缓眼冒金星。但她一骨碌便爬了起来,冲到李燕儿跟前,对一群动手动脚的男人又吼又撕打,像一只发了狂的小狮子,张牙舞爪,倒是一时唬住了众人。
    “呸!”程有金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凶神恶煞的走过来,准备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臭丫头。
    就在这时,门外雨幕里传来了萧汉民的呼喊声,不一会儿,一把黑色大雨伞便出现在了众人视线里。一帮男人纷纷收起獠牙,做贼心虚般站到程有金身后。萧缓顿时泪如雨下,踉踉跄跄扑进父亲怀里。
    萧汉民刚收起雨伞,还有一点懵圈,只见闺女一身狼狈,哭得像个泪人儿,再朝里看见嗷嚎大哭的李燕儿衣衫不整,顿时啥都明白了。一股怒气直冲天灵盖,将女儿往边上一推,紧了紧手里的雨伞,便咬牙切齿的扑向对面那群男人,“他妈的,你们还是不是人?”
    眼看着父亲被一群人包围着撕打在一起,萧缓拔腿就往外冲,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正值暴雨倾盆,茫茫四野,鲜少有人,雨水不停灌进她的眼睛嘴巴里,简直令人无法呼吸。
    她发了疯一般往村里跑,见人就喊,“救命啊,救助站有人抢粮伤人!”众人一听有人抢粮,那还了得,立马拿上手边的农用工具,少说十几人浩浩荡荡便往救助站冲去…
    剧情发展到后面,演变成了林云村与营子村为粮食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的斗殴事件,萧缓和李燕儿被摘除得干干净净。两帮人马都被带到了当地派出所,经过一番盘问与鉴定,营子村为施暴方,对主要当事人程有金处以五日拘留,其他人分别处以两百元罚款。
    事后,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父亲一再叮嘱女儿不要对外声张,个中缘由,唯有自知。那时的萧缓还不理解成人的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她以为父亲顾虑的是李燕儿的名声与清白,实则萧汉民更怕跟地痞流氓结下仇怨,总有一天他还是要离家讨生活,留下一家妻儿老小咋个应付。因此他只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件事情能够就此了结。
    夜深人静的时候,萧缓窝在小小的折迭床上,蒙着被子,打开手电筒,想把事情经过全全告知李春雷,好一番纠结却不知从何下笔,结果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在信纸上写道,一切安好,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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