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六下午,萧缓转了两趟公交车、坐了一个多小时,回到父母租住的房子。下车后,她顺道去菜市场买了青椒、猪肉和土豆,准备回去给小石做个晚餐。
    冬日里的太阳落得早,才六点不到,街边的路灯便渐次亮起。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萧缓裹紧身上的棉袄,匆匆往家的方向走去。一开楼道门,一股穿堂风抽身而过,萧缓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赶紧关上门,跺了跺脚,阴暗的楼道里亮起昏黄的灯。走到二楼转角处,她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焦糊的味道,不禁嘟囔又是谁家的阿爹阿婆忘记关炉子上的火。
    离家越近,焦糊气味越重,她心里一咯噔,难道这味道是从自己家里传出来的?顿时脚下生风,三两下便跑回家,慌慌张张的掏出钥匙打开大门,只见一阵阵黑烟从小石的房门缝里钻出来。
    “小石!”她扔下手里的东西,飞扑到弟弟的房门口,扭转门把手,打不开。门从里面反锁了,说明小石还在房间里。她惊恐地拍打着门叫唤,“小石,小石,快把门打开!你咋啦?听得到吗?”没有任何回应,她忙把耳朵贴近门,里面除了嗡嗡声再没有其他任何声响。
    刺鼻的气味令人无法呼吸,她双膝发软,惶惶不安地扭头四处张望,看到了客厅里的两张靠背木椅。不及多想,她跑过去搬起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道门。“砰”的一声巨响,门板震动了几下,却没有被砸开。她哽咽不止,一边高声呼喊弟弟,一边继续用椅子砸门。
    “快让开!”一道中气十足的男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一个男人像一阵风似的刮到她面前,“嗙”,一脚便把门给踹开了,两人先后冲进房间。只见萧石弓着身子侧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床尾火花四溅,电线发出嗡嗡的声音,火舌顺着被角往上蔓延。
    “快去打水来!”男人一把掀起床上的被子丢在地上,然后利索的扛起萧石便往门外跑。萧缓冲进卫生间,得亏母亲有蓄水的习惯,她吃力的提起满满一大桶水,踉踉跄跄回到小石房间,“哗啦”一声,扑浇在床尾起火处。
    此时楼道里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他们正探头探脑的往屋子里张望。
    “麻烦让一让!”男人穿过人群,把小石放在地上,大致检查了一下他的身体,没有发现烧伤痕迹,便转身又奔回屋子里,同萧缓一起打水扑火。
    李珍梅接到通知,惊慌失措地赶到家时,火势已经被扑灭,吃瓜群众也已各自散去。家里杂乱不堪,萧缓泪眼婆娑的正在归置物品,萧石则像一个囚徒似的,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缩在墙角,偷偷抹着眼泪。
    顿时李珍梅气不打一处来,抢步上前,一巴掌打在儿子脸上。
    “你是睡死了吗?失火了都不知道?你要是想死就死远一点,不要霍霍别人。”
    萧石捂住脸“呜呜”哭起来,他不过是昨晚到同学家附近新开的网吧里,打游戏熬了个大通宵,上午回来囫囵洗了个澡就爬到床上睡觉,睡之前打开了电热毯。等他一觉被冻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家门口的过道里,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从他们的交头接耳中才得知家里失了火。
    “要不是你刘叔叔及时赶到,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好的不学尽学坏的,你昨晚死到哪个旮旯缝里去了?我找了半宿,翻遍了附近的游戏厅和网吧也不见你人影。”
    正是因为儿子一夜未归,这日在刘志刚家里做事的李珍梅始终心神不宁,中途往家里打了好几个座机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下午刘刚开车送老板回家,见她一脸焦虑,不由上前关切询问,得知缘由后便自告奋勇要替她回家看看。哪知才上楼,便闻到焦糊的味道,又听到“砰砰”砸东西的声音,心道一声“不好”,便冲了上来。
    李珍梅对着儿子胡乱发泄一通,走到门外过道里,背着儿女泣不成声。萧缓收拾好地上一片狼藉,把弟弟牵到母亲卧房,好生安抚了一番。萧石惊吓过度,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抽抽噎噎一阵便又睡着了。
    她静悄悄的退出房间,反手带上门,正准备外出去找寻母亲。才走到大门口,过道里便传来一阵喁喁私语声,有母亲的哭诉声,还有男人的安抚声。
    “别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这场火灾跟孩子没关系,是电热毯引起的。还好发现及时,才不至于酿下大祸,如今人都好好的,财产损失也小,你再莫伤心了啊!”
    “我是气自己养的儿子不懂事,我在外面累死累活的赚钱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他,结果呢,他不学无术,还惹事生非。跟他老子一样,都是窝囊废物!”
    “孩子正处于叛逆期,从小就缺少父爱,难免会调皮些。往后只要我们好好教导,他会改邪归正的。等他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萧缓从门缝里偷偷探出半个脑袋,昏暗的过道里,只见母亲依偎在一个男人怀里的身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又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凉水,全身沁寒。
    夜里,她跟母亲睡在重新归置好的弟弟的房间里。她们睡在一张床上,萧缓盯着母亲侧躺的背影,那个男人拥着她的画面在脑海里一直挥散不去。她按耐不住,几次张嘴想质问自己的母亲,又生生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停的暗自告诉自己,不能只通过一个画面就妄言母亲背叛了父亲。她心思沉重,辗转反侧至晨光熹微才昏昏睡去。
    日上三竿,萧缓从梦中惊醒,鼻腔中还充斥着一股焦糊的味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斑驳的地面上。她呆呆的缓了半天神,眯了眯眼睛,迷离的视野逐渐恢复清晰,“真希望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李珍梅不在家,萧石难能可贵的趴在饭桌上写作业。萧缓刷完牙洗完脸,套上厚厚的棉袄,“小石,你想吃啥?我下去买!”
    萧石头也不抬,“锅里温着饭菜。”
    她停了换鞋的动作,喜笑颜开的走到弟弟身旁,揉了揉他的头发,“一场火灾就让你改头换面啦?”
    “又不是我煮的。”小石抬起头朝姐姐翻了个白眼。
    萧缓回了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跳进厨房拿碗端菜。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了三碟小菜和两碗米饭。
    萧石一边往旁边挪位置,一边诧异的问,“你这是吃早饭还是吃中饭?”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十一点,“管它早饭还是中饭,反正老妈做了,我刚好饿了,那就趁热吃呗!”
    萧石像看傻子似的瞟了一眼姐姐,“自从老妈工作以后,你几时见她给咱俩做过早饭?这是刘叔叔早上送过来的,说是特意做了送来给我压压惊。”
    “哪个刘叔叔?”萧缓明知故问。
    “就是昨天救了我的那个人呐!”
    “你跟他很熟吗?”萧缓收起笑容,放下手里的碗筷。
    “也算不上很熟吧,他是志军叔叔的亲戚,也是他的司机。要说熟也是跟咱妈更熟,都是给同一个人打工嘛!”
    “他经常来咱们家吗?”
    萧石看着姐姐脸上凝重的神情,皱眉想了想,“有时候开车送老妈回来,也给我买过好几个玩具…哦,还有一次,带着我和老妈去肯德基吃了一顿大餐。”
    瞬时,鸦雀无声,空气也凝滞了一般。
    “姐…姐,怎么了?”过了一会儿,萧石喏喏问道。
    她双眉紧蹙,眉宇间流露出忧虑之色,眼睛重得抬不起来,长长的睫羽如同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着,“没事儿!菜快凉了,咱们趁热吃吧!”说完,她便端起碗往嘴里扒饭,味同嚼蜡。
    返校后,那些猜疑,迷惑,以及所有的不安和焦虑,一日胜过一日,像蜘蛛吐的丝网,一层一层的将她缠住,越挣扎越被束缚。她开始夜不能寐、患得患失,终于熬到了星期六,下了课,她便揣着一颗惶恐不安的心又赶回了家。
    冬天的夜晚,总是很漫长。萧缓坐在小沙发上,抬头看了看挂钟,快到十一点了,小石已经睡了,母亲还没有回来。她起身走到阳台,从玻璃窗户望向被寒风吹得身不由己的树枝。朦胧中有一束光打到树干上,紧接着传来了汽车驶来的轰鸣声。
    夜色掩护下,她轻轻推开窗户,像一只匍匐在暗处的夜猫子。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楼下,那个男人从驾驶座下来,紧了紧身上的皮夹克,然后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只见李珍梅身穿一件驼色大衣,披散着一头松软的长卷发,从车上走下来。两人面对面轻声交谈了两句,从三楼的位置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在车灯的映射下,萧缓看到了母亲柔情蜜意的笑脸。临到分别时,男人在她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萧缓不禁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冷风趁机呼呼灌进她的嘴里,她感到自己的胃被凉透了,泛起一股酸苦味儿。
    李珍梅上楼前,抬眉扫了一眼家的方向,萧缓“啊”地惊了一下,连忙侧身躲闪到更隐蔽的角落。她微微打着颤,寒风不仅吹凉了她的心,还吹红了她的眼睛,胸口像被什么堵着,箍着,紧紧地连气也不能吐。
    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的“噔噔”声,门栓弹开的“吧嗒”声,在她的耳朵里,就像末日审判的号角般洪亮骇人。
    大门口的感应灯亮起,李珍梅裹挟着一身寒气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疲惫,“你看见了?”
    萧缓震了一下,如梦初醒。她双手握成拳头,眉毛拧在一起,眼睛瞪的大大的,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像一只被激怒的小狮子,“你对得起我爸么?”
    李珍梅蹙起眉头,眼神却清冷淡漠,面上宛如一潭死水,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沉寂。
    萧缓的脸上渐渐爬满失望和痛苦的神情,转过身去,双手捂住脸,将头抵在寒凉如冰的墙上,抽动着肩膀呜咽地哭起来,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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