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好。”他打着呵欠点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姜葵拉了一张书案坐在他身边,抱起一沓未处理的文簿放在案上,从他那一侧的笔架上取了支笔,低着头忙碌起来。
    炭盆里偶尔打出一个火星,殿外有扑簌簌的雪响。长久的寂静里,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烛光勾勒出他们的身影,描画着一层微金的边。
    药效上来以后,谢无恙渐渐又困了。他搁下画好的桃符,侧过脸看向身边的少女,问她:“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嗯?”她仍写着字,“你今日居然会先提出来。”
    两人已经习惯了在一张床上就寝。谢无恙在东宫装病的这些日子,两人每天并肩坐在书案前各忙各的,夜深后一同回到寝殿入睡。谢无恙每日都处理不完政事,总是姜葵催着他去睡觉。
    他认真道:“夫人,明日是除夕,我装病不去宫宴,你要独自应酬许久,必定会十分辛苦。今晚你早些歇息吧。”
    “我不困。”她又取了一卷文簿,“你先回寝殿吧。”
    他叹了口气,低头想了想,忽然去拉她,“夫人,我困了。”
    她转过脸。他歪起脑袋,稍稍仰起下颌,满含倦意地看她。烛火映在他的面庞上,微卷的睫羽上落着光,星星点点地闪烁。
    他这个样子看她,她总是拒绝不了。
    “好吧。”她搁了笔,“我陪你睡觉。”
    他拉着她起身,一路上踩着簌簌作响的积雪。
    “你知不知道有人说你是狐狸变的?”路上她问。
    “嗯?”他愣了下,“谁说的?”
    “不告诉你。”她笑了起来,推着他进了寝殿里。
    -
    翌日清晨,厚雪堆积在屋顶上,鸟雀在庭院里啼鸣。
    姜葵醒来的时候,谢无恙还在身边睡着。阳光垂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的面庞如玉石琢成。
    她用手掌贴了贴他的脸颊,试探了一下他的体温。然后她探过身,替他掖好被子,再轻手轻脚地起身梳洗。
    她忙了半日东宫庶务,午后换上繁复的宫裙,挽了满头金簪,乘坐小轿前往含元殿赴宴。皇太子落水受伤之事在宫里宫外传了个遍,这日宫宴上有数不清的官员来探东宫的情况,她一一地应酬下来,话里话外密不透风。
    忙到宫宴结束时,霞光已尽,繁星依天。
    她提起裙摆从小轿上走下来,粲然灯火蓦然映入眼帘。
    东宫里点满了雪灯。莹白洁净的琉璃灯一盏又一盏地铺满绵长的宫道,缀上覆雪的屋顶,挂在结霜的树梢上。盛大的宫殿群里,满座灯火摇曳灿烂,映照着一庭的雪色。
    殿门上挂着一对桃符,画上的一对小神气势汹汹,眉目生动。
    她抱起满怀的裙摆,踩过簌簌的细雪,在灯火里跑去见那个人。
    “谢康!”她喊他。
    她推开偏殿的门,汩汩的水汽涌出,里面没有人。她转往他以前常待的西厢殿,殿内亮着灯,却不见人影。她又去了寝殿里,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那个人仍不在。
    “他不在。”
    庭院里走出一名白衣小厮,对她躬身行礼,“每年这时候他都不在东宫。”
    “他去了哪里?”姜葵微微一愣。
    “东角楼巷。每年除夕夜,他都喜欢去阁楼里,独自待一会儿。”
    洛十一低声道,“元日是他的生辰。”
    “……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怪不得。”姜葵轻声说。
    每到除夕的时候,他都心情不好。
    “我去那里找他。”她坐在镜前,摘去了满头金簪步摇,只留了一枚红玉簪插在发间,“我说过了要陪他过年。”
    -
    东角楼巷,灯火煌煌。
    裁缝铺子上的阁楼里开着小窗,歌舞百戏之声从楼下遥遥地飘上来,伴着人家的炊烟气与热腾腾的饭香味,以及偶尔坠落的几粒雪籽。
    阁楼里的人倚坐在窗边,提了一壶热酒,静静地自饮自酌。
    他衣衫单薄,只留了一件素白中单,身形淡得仿佛一抹霜雪。他的一半侧脸映在灯火里,一半隐在阴影下,使得他的眉眼沉寂,轮廓分明。
    他低垂眼眸,往下看望去。长街上的灯火犹如烛龙衔光,忽忽煌煌。
    笃笃的叩门声倏地响起。
    他有些愣怔。
    他起身,走去门边,静了一霎,拉开了门。
    门口的少女抱着一坛酒,仰起头看他。她是踩着楼梯跑上来的,衣袂蹁跹如蝶,一张明艳的脸上犹沾着雪粒,衬得她的肌肤如雪,容颜如玉,点点的灯火落了她一身。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忽然踮起脚尖。
    彼此之间的距离只差毫厘。
    一个暧昧的刹那。
    第81章 轻吻
    ◎轻轻。◎
    下一个刹那, 她抱住了他。
    “……江小满?”
    他怔住。
    她近乎撞进他的怀里。
    酒坛子骨碌碌滚落,清亮的酒光泼开满地。
    他在她的拥抱里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立着, 低垂着头, 任她抱住。
    清幽的发香连同积雪的气味一同扑到他的身上, 携着几分温温热热的酒意。他的眼睫动了一下,他终于望见她轻颤的肩。
    “江小满?”他轻声问,“怎么了?”
    顿了下,“你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他的嗓音低而哑。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他的眼眸低垂, 烛火落在他的面庞上, 打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你独自喝了一整日的酒?”她闻到他怀里的酒香, “你那么不高兴啊。”
    “还好。”他轻轻笑一下。
    “你别不高兴。”她说,“我陪你过年。”
    “江小满,”他低声说,“我今日不太想见人。”
    “我知道。”她点点头, 推着他进门, 摁着他在书案前坐下, 又回身去捡了落在门口的酒坛子, “我来陪你喝酒。上次不是说了吗?我请你喝最贵的桂花醑。”
    “你哪里来的银子?”他笑了一下。
    “没花银子,师父送的,说是过年给小辈的彩头。”她掂了掂酒坛子, “还好, 只洒了一小半。”
    她从博古架上翻出两个小酒盏,就着一碗清水冲了冲,搁在书案上, 为两人倒酒。一线明亮的酒光落入瓷盏里, 淡淡的酒香从杯口溢出来, 很快整个屋子里都是微醺的味道。
    他接过递来的酒盏,低着头很慢地饮着。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注意到他衣衫单薄的肩头,微微蹙起眉,找来一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你怎么穿得这样少?”
    “我不冷。”他轻摇着头。
    “你不是南方人嘛?”她哼道。
    “南方人也没那么怕冷。”他小声说。
    话音未落,他愣了下。她微微倾身,指尖落在他的发间,“你的头发上落了雪。”
    她低下头,替他挑走沾在发间的雪粒。她的指尖在他的发丝里蹭来蹭去,酥酥麻麻的。他无声地闭上眼。
    “我们去吃年夜饭吧。”她收了手,坐下来,“再晚一些,街上有傩舞可以看,子夜时分还会燃烟花爆竹。你不是喜欢热闹吗?”
    “我不饿。”他摇头。
    他恹恹地垂眼,“我说过,你别来这里找我。”
    “你这个人还真是很容易心情不好。”她叹了口气。
    他又自顾自喝了一盏酒,她起身去拉他的袖子,“我们走吧。沈药师喊我们去过年,阿蓉做了你的饭,再不去就要凉啦。”
    他只好放下酒盏,由着她把自己拉起。他方站直身,忽有一双手伸过来,替他整理身上的大氅,轻轻笼住他的领口,帮他把一根绦带系紧了。
    “多谢。”他轻声道。
    她转过身,站在他面前,歪头看他。
    她头一回见到他这副模样,低眉垂睫,神情恹恹,眼底掩着一分自弃。清冷的星光自窗外投到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身形浅淡得近乎消逝。
    “原来你不高兴的时候是这样。”她忽然说。
    她想了想,补充道:“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我不大喜欢元日。”他低低地答。
    “我陪你一起过。”
    她说完,拉了他的手。
    他的眸光无声垂落,落在她拉住他的那只手上。她的手指纤细莹白,嵌在他的指缝间,隔着白麻布同他十指相扣。
    他的手指轻动一下,她更用力地牵住了他,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前走。
    一路上车马骈阗,罗绮飘香,灿烂的灯火连成长龙。街上满是吆喝声与叫卖声,家家户户的门口结着新年的彩棚,铺陈珠翠、花朵、琳琅的玩物。
    两人牵着手在灯火里走过,背影被流水般的烛光描成一抹鎏金。
    “公子,公子,”有卖花小童追着两人跑,“买朵簪花吧?”
    小童子声线清脆,唠唠叨叨,笑容满面,“姑娘三千青丝,公子簪花一朵,祝二位永结同心、携手到老!”
    年轻公子微怔,解释:“我们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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