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的云聚了散散了又聚,萧遥刚要从树上跳下来,便听到一道略有些熟悉的声音说道:“公子——”
    紧接着又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叫道:“公主,你在此做什么?”
    萧遥仿佛警醒一般,回头看向来人,眼神渐渐聚焦,笑着说道:
    “是房大公子与刑部侍郎啊……他们在前头说话,我在园中走走,左右无事,便到树上坐一坐,偷得浮生半日闲了。你们呢?怎地也来了这里?”
    房止善与刑部侍郎上前对萧遥行礼,之后房止善笑道:“我与主人家相熟,故带了刑部侍郎来摘桃子。因小童说主人家在待客,我与主人家交情尚可,便不曾通知他,先带人入内了。”
    说着凝视着萧遥明朗的面容,问道,“公主可是在看云?这空中云卷云舒,去留随意,很适合喝一杯清茶,慢慢品尝。”
    萧遥摆摆手,笑道:“我没有你那般高深与出尘,只是个俗人,我想的是世上所有事都如这天空中变幻莫测的流云一般。”
    房止善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说得是。与我这等强行出尘之人相比,无疑是公主这种入世更恰当。”
    这时袁征闻声找了来,手里端着糕点,走到萧遥身旁。
    萧遥招呼房止善与刑部侍郎,席地而坐,享受糕点,并漫漫说这话。
    吃完了糕点,萧遥看了看天色,对房止善道:“天色不早了,我这便回宫了,你们且尽兴罢。”之后又去跟主人家并何细君三当家告辞,便骑马回宫。
    一路疾驰回到宫中,萧遥马上洗漱。
    泡在浴桶里,她想起刑部侍郎叫房止善“公子。”
    而她要寻找的,亦被人称作公子。
    所以,这个所谓的公子,应该就是房止善了罢?
    不然凭借房止善如今的职位,何至于让刑部侍郎这个正三品大员恭敬地称为“公子?”
    真真是想不到,房止善竟有如此图谋。
    不过,此人也太会做戏了。
    平日里对公主的关心,她感觉得到,是真的。
    赈灾时,把身上的银票给她,她亦能感受到他是一番好意。
    及至她病倒,房止善又是请大夫又是常来探望,那好意更是不容错认。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竟图谋着推翻她萧家的统治,取而代之!
    萧遥用双手舀了水泼到脸上,深深地叹了口气,苦笑起来。
    这其实没什么,他与她的朋友之情是真,但心中有抱负,志向远大,亦是真的。
    或许惟其如此,才是真实的人性。
    萧遥洗漱毕,去探望皇帝。
    刑部侍郎与房止善坐同一辆马车回京,一路上,虽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怕重蹈覆辙,叫人听了去,所以一直忍着不说。
    进入房止善作为幕后东家的酒楼,又经暗道去到一个雅致的密室,刑部侍郎才急道:“公子,你说公主可会怀疑?”
    房止善揉了揉眉心:“难说。若公主听到你对我的称呼,那么,定是怀疑了。若不曾听到,便不会怀疑。”
    若公主听到刑部侍郎对他的称呼,却不好奇,那么表示她是心中有数的,可若她不曾听到,才什么都不问,那倒不至于怀疑什么。
    可是,房止善不敢将公主想得太过简单。
    赈灾一事,在出行前便开始布局的聪明公主,可不能以常理揣度。
    刑部侍郎说道:“我观公主当时神色,好似看着天空出神。一般神思不属之人,是不会注意到他人的语言动作的。”
    他倾向于公主没听清,一方面,是为了自欺欺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担上责任。
    当时那般地方,本不该提及那些事的,是他按捺不住提了。
    虽然房止善马上补救,说“公主”,与他的“公子”读音略略相同,但说到底,若公主听到,便是他之过。
    房止善道:“公主又岂是常人?”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不管如何,她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曾经的骄纵小姑娘,终于长大了啊。”
    刑部侍郎见房止善提起萧遥时满口赞赏,过去提起任何一个人都未曾有过的,不由得道:“公子对公主的评价,竟如此之高么?”
    房止善点点头,抿了一口茶,道:“这是自然。她很聪明,我倒想知道,她能做到哪一步。”
    原以为一个骄纵的小姑娘便是改好了,也不会太有出息,可是逍遥公主让他发现,他错得离谱。
    “若一旦成了大患……”刑部侍郎很担心。
    房止善听了这话,哈哈大笑了起来:“不,你说错了,我们才是大患。公主是正统。”
    他忍不住想,公主那样的聪明姑娘,在看着天上的流云之际,心里真正在想什么。
    皇帝要立皇太女,公主想必是知道的罢,而且,应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次日早朝,大太监刚唱喏,皇帝便扔下一个惊雷——册立萧遥为皇太女,在他百年之后,由皇太女逍遥公主继位为帝,成为女帝!
    事先不知情的百官顿时都炸开了锅,马上看向丞相以及几位尚书。
    几位尚书以及依附他们的官员,也都很吃惊。
    他们以为,皇帝好歹会和他们再商量一次才会下旨的,毕竟当时皇帝亲口让他们找个他能接受的理由。
    不过此时也不晚。
    当即,丞相上前一步,就要开口。
    这时皇帝说话了:“若是立公主为皇太女一事,便不必提,真不会改变主意的。朕替天下选继承人,选的是适合与否,与性别无关。只要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在朕心目中,便是最适合的继承人。”
    说完命一旁的翰林学士杜状元拟旨。
    杜状元心中一派茫然,直到大太监不住地给自己使眼色,这才收起混乱的心绪,上前拟旨。
    公主竟变成皇太女,那么,他与公主之间,是不是再无可能?
    杜状元脑袋里一片嗡嗡作响,几乎没能下笔按照皇帝的意思拟旨。
    不过,他毕竟是个天资杰出之人,很快压下纷乱的思绪,认真根据皇帝的意思拟旨。
    公主成为女帝也好,起码再不用叫人欺负了去。
    不会有像蓝时迁那样的驸马让她委屈难过,不会有夫家要求她遵从三从四德——公主那样的奇女子,如何是甘心被一个小小的后宅困住的呢?
    萧遥在下面,露出一脸茫然之色,反应过来之后,便马上上前跪拜,要皇帝收回成命。
    皇帝道:“不必妄自菲薄,朕对你有所偏爱的确不假,然立你为皇太女,让你在朕百年之后荣登大宝,却与朕之偏爱无关,皆因你有定国□□之姿。于武一道,你能领兵出征,保家卫国;于文一道,你能赈灾安抚百姓,是最好的人选。”
    皇帝金科玉律,而且态度强硬,甚至有咄咄逼人之感,再加上逍遥公主声望极佳,又的确领兵出征打过胜仗,且赈灾之时也尽得黄河沿岸老百姓的爱戴,所以没有人能反对。
    圣旨很快拟好,由丞相上前宣读。
    萧遥听到,圣旨中用了一大堆华美的辞藻赞扬她的德行与能力,之后又说顺天之意,立她为皇太女,在皇帝百年之后,登基为帝。圣旨中又规定,萧遥百年之后,须将皇位交给萧姓之人继承。
    圣旨写成,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早朝结束之后,这个消息一下子以极快的速度席卷了全京城,继而传到了萧国各处。
    因圣旨中对萧遥各种夸赞,又历数萧遥立下的功勋,所以引起的反对声音,远不像丞相与刑部尚书等人预料的那样,许多老百姓最多就是一句:“公主不是女子么?怎么也能立为皇帝?”
    天下的读书人分为两派,一派认为公主身为女子,不能为帝,希望皇帝改立小皇子;而另一派则认为,公主能文能武能治国,当得起皇帝,若由小皇子继位,届时,是皇帝做主,还是权臣做主?
    房止善听到这消息时,正在窗明几净的文书处理处与安公子品茗。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竟如此快,他还是十分吃惊。
    安公子更是吃惊,吃惊过后,俊脸就有些发白。
    不过,俊脸在白过之后,他忽然站起来,走来走去,说道:
    “上元节放花灯时,公主身边的宫女说,公主的愿望是游遍天下,若她做了皇帝,怕是再不能成行了罢?那日公主说,她抬脚便能达成此愿望,所以算不得愿望。如今想想,她倒是说错了。反是那大宫女说该是愿望,才是一语成谶。”
    房止善被这消息炸懵了,此时回过神来,便说道:“你又痴了不是?当皇帝,可不比游遍天下好么?”
    安公子难以置信地看向房止善:“止善你在说什么?你也是不受束缚惯爱游历之人,难道不知,比起皇位,有人更爱天下之美景么?且做皇帝那般辛苦,有什么乐趣?公主作为公主时,便忙得不可开交,做了皇帝,怕是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
    房止善被安公子追问得一噎,说不出话来,见安公子继续说,根本不要自己回答,脸色才恢复如常。
    只是,他袖长的手指敲了敲桌子,心中暗忖,皇帝昨日才提出立公主为皇太女,今日便即刻宣旨,甚至不等百官再次商量,难不成,皇帝的身体,已然不堪负荷了?
    他心中闪过一抹遗憾,不成想,竟失算了,时间上对不上。
    不过转念又释然,皇帝贵为天下之主,严密防止他的身体情况外传,总是做得到的。
    傍晚,刑部侍郎焦急地来到房止善那间雅致的书房,急问道:“公子,该如何是好?皇上立公主为皇太女,可还有什么办法阻止?不如,还是……”
    他还是坚决认为,买凶杀人,是最好的办法。
    房止善道:“再等等罢。”
    刑部侍郎难以置信:“为何仍要等?”
    房止善道:“这么多年都等了,何至于差在一两年?”
    刑部侍郎目光一亮:“公子这是何意?难不成一两年内,会有什么变故?”
    房止善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半晌才道:“佛曰,不可说也。”
    刑部侍郎对房止善一贯是信任有加的,见他不肯说,却笃定无比,便不再问,决定安心等着消息。
    百官都以为,皇帝能撑一段时日,不想在宣旨立逍遥公主为皇太女之后的第五天,他便驾崩了。
    其时正是夏末秋初的傍晚,天边仍有绚烂的火烧云。
    百官吃完晚膳,于厅堂中品茗,并观赏天边的火烧云,这时,宫中传来了钟声。
    所有人顿时都竖起耳朵,及至听到响数,得知皇帝竟驾崩了,手中的杯子,顿时跌落在地。
    萧遥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迎来了这一天,心里的难过还是铺天盖地。
    她神色木然地看着永远闭上了眼睛的皇帝,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袁征站在她身旁,身手扶住她,见她不肯动,干脆身手环住她的腰,想扶她站起来——当时皇帝临终遗言,公主便跪下来听着,已经跪了有一阵子了,他担心她的膝盖受不住。
    萧遥感觉到袁征的动作,神色动了动,很快道:“放开我,让我跪着……”
    说着话,脸上也不见如何哀伤,可是眼泪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丞相与兵部尚书等上前一步,劝道:“公主——皇上节哀。先皇已去,皇上须处理先皇大行之事,且还要报丧。皇上与先皇父女情深,更改给先皇一个隆重的葬礼。”
    萧遥擦了擦眼泪,忍住悲伤,开始颁布命令。
    一条条命令颁布下去之后,她仍守在皇帝遗体跟前,怎么也不肯走。
    太后与众嫔妃心中也很不好过,默默陪着萧遥,间或开解她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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