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暖品出来,这是没完全好。
    她搓搓手心,抿住嘴唇,闷出一声。
    路上的车辆不多,道路两旁的楼房早已零零散散的亮起了灯光,像一片温暖的灯海。
    宁谧安和的氛围中,谈煜更加清楚地感受到,身边的人在顾忌什么而没有开口。
    他想起那晚电梯里,姜暖着急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被撞了下。
    虽然心绪很快平复,但是那一角总是塌在那里,不得补全。
    前方红灯闪烁,车子在路口停下。
    姜暖看着闪烁的红灯出神,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谈煜呼吸困难的模样。
    忽然,身边的男人开口,“我小时候被绑架过。”
    姜暖先是嗯了一声,随后脑子里那根弦突然被拉紧,拽得她再度抬起了头,扭身看向驾驶位。
    身边,男人的眉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的食指扣在鼻尖下,流畅的侧脸线条一勾到底,像是在闲聊一般。
    谈煜单手扣着方向盘,瞳仁中的颜色被外头的霓虹灯碾过,忽明忽暗,“当时被关了几天,所以我不太适应封闭的环境。江镇那次是意外,现在好了。”
    姜暖听着他平缓的语气,心里莫名抽疼了几下。
    她有亲戚在公安局工作,也听他们提起过失踪的案例,无一不是鲜血淋漓的惨痛。
    而谈煜仿佛置身事外,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可电梯那次的情状让她每每想起都会后怕。
    车内的静谧让姜暖听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声。
    谈煜听到旁边的呼吸声略重,瞥了眼副驾驶,女孩儿靠着椅背低着头,眼神里盛满了难过。
    绿灯亮起,后面的车鸣笛示意。
    谈煜收回视线,自然地发动车子,沉沉的嗓音流淌而出,“过去很多年的事不值一提,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回家。”
    姜暖抿住唇瓣,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
    谈煜不让她担心,她也不能让他担心。
    眼看着快要到家,姜暖默默地从包里摸出钥匙,心里为自己刚刚还想拉谈煜下车的事怀有愧疚。
    正当姜暖思索该怎么让谈煜安全撤离时,忽然,她看到马路的斜前方,军区大院那块“外车误入”的牌子下站着个人。
    男人约莫一米八出头,利落的短发在耳垂之上,黝黑的眼睛在暗色中也难掩光亮,腰背笔直,穿着俭朴,连影子都是一条直线。
    这是军人家属区,极少有人敢在外头站着,站着的人又这么眼熟。
    姜暖屏住呼吸,心里默念流年不利。
    车子停在了离男人不远的地方。
    姜暖迅速解开安全带,把外套的扣子扣好,掩住里面的裙子,动作十分利索。
    她拉住副驾驶的把手,声音略有哑意,“谢谢你送我回来,你快回去吧。”
    女孩儿的语气比平时都要急促,甚至有些紧张。
    她打算直接开门下车时,忽然,一只手臂伸过,横在了她斜前方,与她擦身而过,却没有触碰到她的衣服。
    姜暖回头,看到驾驶座的人正侧身,用手指扣住车门,俊朗的面容忽然拉近、放大。
    金边镜框下,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折出细碎的白光,而指关节因为压住车边而被炽白灯光照出淡青色的血管纹路。
    姜暖被突然拉近的距离惊到,心跳漏了两拍。
    谈煜拧眉,看着姜暖躲闪的眼神,问,“你认识他吗?”
    即便没有触碰到皮肤,姜暖也能感觉到男人鼻息中炙热的温度和架在门上那股不容挣脱的力道。
    他的语气仿若被藏匿于冰雪中,被冰霜洗涤,一字一句皆有锋刃。
    姜暖仰起头,继而扯出一个笑,“认识。”
    “是我爸爸,来接我。”
    谈煜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手上的力道随之放松。
    姜暖抓紧时机下车,临走时转身跟车内的人说了句,“谈煜,晚安。”
    回程时,谈煜的目色望着前方,总觉得车里有些闷。
    他调下车窗,外头的风一股股刮过,有些刺耳。
    路上,殷承越又打电话过来。
    “我忘了问你,上次江镇给你的药吃完了没?如果吃完了,我提前给你配。”
    谈煜想起药瓶在车副驾驶的抽屉里,于是把车停到路边,伸手拉开。
    “哗啦”一声,一串钥匙顺着座椅掉在脚垫上,上面有一块生姜形状的吊坠。
    谈煜的手转而拾起了那串钥匙,把生姜握在手里,脑海中浮现出刚才姜暖下车时的情形。
    紧张、急促,还有和平时不同的沉默。
    电话那头,殷承越又问,“找到了没?”
    谈煜坐回位子上,手指穿过钥匙环,摩挲感受着金属的质感,耳边仿佛回荡着姜暖的说话声。
    殷承越得不到回应,只好不厌其烦地再问一遍,“你找个药这么久?”
    对面来的车拐弯,一束光扫到谈煜的脸庞。
    他神色未变,把钥匙串放在了副驾驶上,挂断电话前说了句——
    “掉路上了,回去找找。”
    另一头,姜暖站在父亲面前,低着头,用力挤出一抹高兴,“爸爸,你回来了。”
    姜慕山双手背在身后,语气冰冷,“送你回来那个人是谁?”
    “朋友。”
    “怎么认识的?”
    “工作上认识的。”
    姜慕山眯住眼,用审问的语气说道:“我听乐云说,你在杂志社里跟一个男人走得很近,还拉扯不清,是他吗?”
    姜暖听到姜乐云的名字和“拉扯不清”这样的表达,仰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是我朋友,希望您用词的时候能尊重他。”
    姜慕山不听辩解,“我再问一遍,乐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回来前两天,你是不是在公司里跟刚刚送你回来那个男人拉扯不清了!”
    这话的语气听着像是疑问句,实则是肯定句。
    姜暖闪了下睫毛,“所以你是因为这件事才回来的?”
    回应她的是爸爸一贯的沉默。
    真的是这样。
    这个人不是回来问她情况的,是来给她定罪的。
    姜暖觉得柔软的心头像是被扎进了一把针,密密斜织,字字诛心。
    从来都是这样。
    她的亲生父亲,从来不听她解释,永远都相信那个在亲戚面前装扮乖巧实则鬼话连篇的姜乐云。
    姜暖深吸一口,后槽牙发颤,“你都信了姜乐云的话,还来问我干什么?”
    军戎半生的姜慕山最不能接受女儿的反驳,提高了嗓音,“我问你是不是!”
    姜暖的喉咙里被哽咽填满,难以出声。
    而这样的行径在姜慕山眼里就是默认。
    他捏紧了拳头,“你看看他开的车,动辄几百万!爸爸告诉过你,不要跟这种富家公子哥扯在一起,做人要踏踏实实清清白白,女孩子要自尊自爱!”
    爸爸的话像是钉子,一颗一颗钉进了姜暖已经快碎的心脏上。
    她浑身都在颤抖,她早就知道爸爸年中回来一定没有好事,又是受了姜乐云的挑唆。
    姜暖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吞下哽咽,试图把话说清楚,“爸爸,我再跟您说一次,我没有跟男人拉扯不清。送我回来的那个人是我喜欢的人,我离他近一点怎么了!”
    “这种华而不实的人根本不是你的良配!”
    姜暖听着,突然就笑了。
    好多年,她跟爸爸在一起相处好多年,每次都是这样。
    她擦掉滚下来的眼泪,后退一步,对着姜慕山说道:“在您眼里,中规中矩才是对的,但凡有一点脱离你的认知,那就是不入流!”
    “姜乐云是你眼中的乖乖女,说点什么你都信。她说我写小说耽误学习,所以你撕了我高中写的小说;她说自己进了杂志社前途光明,所以你让我进了杂志社!”
    眼泪越掉越多,她怎么也擦不干净,只能哽咽地说道:“你这么喜欢姜乐云,你怎么不跟她做父女!你当时怎么不把我丢了!”
    姜慕山看到女儿跟他针锋相对,气血上涌,猛地抬手,可是他看着女儿满面泪光,这一巴掌怎么也打不下去。
    夜色弥漫,狂风怒号,没有行人的路上,只有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沉浸在冰冷的黑夜里。
    父女俩僵持之际,忽然,一道车光闪过,正好扫到他们的斜前方。
    姜暖迎着光,下意识用胳膊挡了下眼睛。
    而光线中,她隐约看到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人,光线晕染了他周身的线条,一如高山清晨的薄雾中挺拔直立的劲松,若隐若现。腕上那串佛珠垂在他的身侧,平添了几分清冷的气息。
    而那只带着佛珠的手上,似乎还漏出了一个形如生姜的吊坠。
    有一瞬间,姜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直到谈煜走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她咽了下喉咙,嘶吼过的嗓子有点哑,“你怎么回来了?”
    谈煜把手中的钥匙递到她面前,“你的钥匙。”
    片刻,他看着那对红肿的眼眶,垂眸阖眼。
    “怎么哭了?”
    男人的声线仿佛被雪松扫过,干净冷冽,他身上的松枝气息和檀香交错盘旋,于寂静寒夜中浸出异样的温度。
    姜暖本来绷着的唇,强制压住的如洪水般的情绪,在谈煜站在她面前时,轰然爆发。
    落在手背上的眼泪滚到手心,温热的气息隔绝了夜里的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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