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高么?
    宋熙临解释道:“顾家后人的身型向来高挑,传人也多为女人,顾妍就是其中之一,但当时的社会风气对女人实为苛刻,如果她不女扮男装,根本就进不去军营,即便进去了,也要惨遭羞辱。”
    司徒朝暮瞬间就对顾妍产生了共情:“她真的好勇敢呀。”
    “不得不勇敢。”宋熙临道,“双手刀刀法的失传对顾氏一族来说也是一击重创,顾妍只能赌上一切去背水一战,不然唇亡齿寒,顾家锻刀的手艺迟早也会失传。”
    司徒朝暮突然就感到了一股深切的无奈和心酸……无论古今,手艺人完全是凭借着一腔孤勇去传承,没有人能够帮助他们,更不可能投机倒把,依附他人,他们只能靠自己。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路漫漫其修远兮。
    司徒朝暮轻叹口气,心情复杂地看着宋熙临,问:“你们老祖宗留下来的手艺,一直传承到现在,是不是很难?”
    “当然难,并且只会越来越难。”宋熙临道,“金戈铁马的年代还有人会使用刀,但是冷兵器时代已经过去,谁还用刀?”
    司徒朝暮抿了抿唇:“那、那还有必要继续传下去么?这不是白白消耗人么?”
    宋熙临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质问:“不传?再来一次历史重演?让它消失?等到百年千年之后,别国拿出仿品,对着你耀武扬威地说,这是我们祖上发明传承下来的技艺,你气不过,辩解说是你老祖宗的,却拿不出证据,还找不到会制作的手艺人,到时候谁会相信你的话?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历史被消除,文明被抹去,眼睁睁地看着外人将你的发明创造占为己有,拿着仿品肆意篡改你的文化,你却束手无策。”
    司徒朝暮理屈词穷,面红耳赤,极度地为自己刚才的莽撞之言而感到愧疚和羞耻,但是她的心中,还是有疑惑……
    宋熙临又极为认真地说:“那一件件东西,一样样传承,从来就不只是物品本身的传承,而是背后的历史与文明的传承,是老祖宗们几千年来智慧与血汗的集结。有刀有剑才能证明我们华夏文明是从金戈铁马的岁月走到了如今;有戏有曲才能印证我华夏之人骨子里的浓烈与柔情;有针有药才能说明我们渊源博大的文化与独特的传统,所以,这些技艺,才非传不可。”
    “我明白,你说得都是对的。”司徒朝暮诚然也是十分认可宋熙临的话的,但是,也不是人人都有那个责任和义务去承受这份孤寂和重任。
    如果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又哪来的精力去谈传承?只是为了一声大义凌然的口号么?那些继承传统手艺的人就活该被饿死么?
    司徒朝暮突然就理解了那个人内心的痛苦和纠结,再度开口:“识大体,顾大局,永远都是对的,但是好听话谁都会说,口号谁都会喊,可是谁又考虑过那些真正在负重前行的人?就好比你们家的刀,那么沉、那么重,全都压在一个人的身上,他不会累么?”
    宋熙临呼吸一顿,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抿唇沉默许久,才得以启唇,嗓音低沉而苦涩:“这把刀,原本,是我的。”
    司徒朝暮虽然只是旁观者,但是她看得很清:“可现在这把刀不属于你,那些传承的责任和重担也不属于你,你当然可以轻松自如地说出那种大义凌然的话,因为你有钱,你有地位,你见遍了人外人,你看惯了山外山,你没有感受过被困在深山里的卑微和贫瘠,你也不需要去考虑你自己和你家那把刀的未来!”
    宋熙临神色一僵,哑口无言。
    司徒朝暮又道:“你喜爱这把刀,但却只是单纯的喜爱而已,你没有为这把刀付出过,也没有为顾家锻刀法的技艺传承付出过。你哥虽然总是口口声声地说这只是一把破刀,总是对它嫌弃的要命,但是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这把刀,即便间隔千里,即便困难重重,也要不辞辛劳地把它背来东辅,随身携带,因为他想要为自己和这把刀谋求一个好出路,他才是真心想要去传承的人。还有,当你在东辅当大少爷的这段日子里,你哥日复一日地留守在深山里学习锻刀法,学习怎么使用双手刀,他的手心里全是厚重的硬茧,你的手里有么?你知道那是多少个血泡水泡磨成的茧子么?你感受过那种因为练刀、锻刀手心被反复磨烂的痛苦么?你没有,所以你可以大义凌然,因为真正承受着痛苦的人从来都是有口难言!”
    她的话语很犀利,字字珠玑,令宋熙临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司徒朝暮却越发的觉得不公平,不公平极了……怪不得那个人总是那样的拧巴和自缚,如果换做是她,她只会比他更加的不甘心和意难平。
    两个孩子,一人随父,一人随母,只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吧?随母留在深山中的那个人,注定了要背负起顾家的那把刀,一生承受孤独与痛苦。
    他只是想要去看一眼山外的世界,他们却把他推上了一条他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去走完的艰难之路。
    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知道他是一个干净纯粹又坚毅勇敢的人,绝对不会放弃那把刀,所以就赌上了他骨子里的那份情深意重。
    司徒朝暮真的很难心疼,眼眶微微有些泛酸,直勾勾地盯着宋熙临,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全家人都在欺负他,所以你根本没资格觉得自己在忍痛割爱,更没有资格去怨恨你的哥哥。”
    “我没有!”宋熙临急切而坚决,“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我的哥哥!”
    司徒朝暮:“那你就不应该觉得这把刀曾经是属于你的!”
    “我、我……”宋熙临的内心焦急而羞愧,甚至有些委屈,急切地想要去证明自己绝对没有怨恨过哥哥,情急之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一定会帮我的哥哥实现梦想,我会尽我所能让我的哥哥去见人外人,去看山外山!”
    ……
    从凌晨到午夜,整整二十个小时,一路上几乎没有停息过,车身也才刚刚驶入自治州的境内而已。
    夜黑风高,路途崎岖,突如其来的一阵颠簸将靠窗而睡的顾晚风晃醒了。
    说来也稀奇,从启程回家的那一刻起,他内心深处的那股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激烈的惊恐与不安感竟莫名其妙的化为了一潭死水,仿佛灵魂向命运低了头,他不再挣扎了,也不再抱有期待了,以一种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和方式认了命。
    他的往后余生,都不可能卸掉背负在肩头的那把刀了。
    认命之后,他也不再负隅顽抗,强烈的疲惫感与困倦感在顷刻间席卷身心,实在是令人不堪重负,他直接接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阻碍地睡了过去,虽说之后也短暂地醒来过几次,却又都重新睡了回去,反正除了睡觉之外,他也没有其他任何事情可以做了。
    这一次被晃醒之后,顾晚风本是还想继续睡,然而才刚刚将眼睛合上,就听到了宋青山的声音:“快到了。”
    顾晚风没有睁眼,哂笑一声,语气冰冷而刻薄:“早着呢,宋总您还要再受一段时间的累。”
    宋青山满目无奈地看向自己儿子,疲倦而憔悴:“小风,你我这次,皆是为了你母亲回来,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可不可以不要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爸。”
    顾晚风睁开了眼睛,却没去看宋青山,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的满天繁星,毫不留情:“从这里到嘎隆至少还有五个小时的车程,再从嘎隆到碧屿村还需要一个小时,这就是你口中的快到了?宋青山,你连回来的路都记不清了,也有资格提我妈?”
    宋熙临呆如木鸡,顿口无言。
    顾晚风终于回头看向了他,再度质问:“宋熙临为什么不回来?那不是他妈么?连你亲手养大的儿子都不认妈了,你也配当我爸?”
    宋青山不置可否,也没有替宋熙临去解释或者辩解,只是反问他:“如果昨夜故去的那人是我,你顾晚风会不会大悲大恸肝肠寸断?”
    顾晚风冷笑一声,仿佛宋青山在自取其辱:“你想得美。”
    “但是阿临会,无论是我还是你妈,他都会。”宋青山斩钉截铁地说,“阿临的心肠比你软的多。”
    顾晚风冷冷道:“这就是他不回来的理由?”
    “与他无关,是我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宋青山认真又严肃地看着顾晚风,字句坚决地说,“你弟弟自幼体弱,身体一直不好,几经大病,每次都令我心如刀绞,恨不得躺在病床上受苦受难的那人是我,而不是他。也正如你所说,他是我亲手养大的儿子,我自然是倾尽了所有去疼他、爱他,寻遍名医去为他治病救命、调理身体,无比希望他可以平安康健长命百岁,所以我不容他有任何闪失。我也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如果在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将此噩耗告诉他,他一定会痛彻心扉,心力交瘁,极有可能会导致旧病复发。”
    顾晚风却不接受这种说辞:“他没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么?”
    宋青山:“他当然有,但不是现在,他一定会接受不了。”随即,他又信誓旦旦地向顾晚风保证,“以后我一定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知他这件事,并带他来看望你的母亲。我相信你母亲也一定可以谅解他这次的缺席。”
    顾晚风心知肚明,母亲何止是会谅解他呀,母亲根本就是不会责怪他。
    哪怕阿临是故意不来,母亲也不会责怪他,因为那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呀。
    身体不好的小儿子,听话懂事的小儿子,不在身边的小儿子,所以他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都是可以被宽恕谅解的。
    “阿临身体不好”这几个字,也是顾晚风从小听到大的一句话。
    有时,他多么的希望,身体不好的那个人是自己该有多好?这样的话,他就能获得很多很多的偏爱了,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被耳提面命,出言提醒:那是你的弟弟,他身体不好,你要体谅他……
    他也不曾像是弟弟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被维护、被宽恕过,就好像年幼之时,明明是弟弟自己想要去河边玩,然后他就带着弟弟去了,后来弟弟受凉发了烧,急转成了肺炎,父母却责怪是他带着弟弟去了河边玩,最后还要再添一句:你明知道你弟身体不好。
    就连母亲的死讯,宋青山也只告诉了他,没有告诉弟弟。因为他可以难过可以伤心可以肝肠寸断,可以承受得了,但是弟弟不可以,因为弟弟身体不好,承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噩耗。
    他顾晚风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承受噩耗与痛苦的,没有一件事可以由他自主选择,全都是由他人替他做好了决定,然后强塞给他……
    车辆在漆黑的夜色中沿着蜿蜒的山路不断前行,窗外乌黑一片,仅有呼啸狂风在疾厉后退。
    星夜无垠,一座座大山的磅礴黑影如同一个个挡在眼前的庞然大物,巨大压抑,望不到边,看不到头,更推不开,也跳不出去。
    顾晚风的呼吸在艰难,喉间阵阵发涩,搭在腿上的双拳逐渐攥紧了,修长的手背上根根骨节泛白,青筋突兀。
    或许是看出了他的意难平,宋青山心疼又无奈地叹息一声,望着他说:“小风,爸知道你不甘心,也知道你心有怨气,但你以为,你的弟弟会比你活得更潇洒么?从他跟着我走出碧屿村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这一生都将会是身不由己。我对他所有的爱和维护也只能纵容到他十八岁,待他成年之后,在许多有关他的事情上连我都会束手无策。因为他姓宋,是家族的继承人,必须以大局为重,所以他没有资格去选择自己的人生,他甚至都不如你,最起码你到了成年之后还能自由地去选择自己的爱人,他却连自己的爱情和婚姻都无法自己做主。”
    顾晚风并没有任何动容,满目戏谑地盯着宋青山,言语锋利如冷刀:“就像是你一样?抛妻弃子,另娶他人为妻,还觉得自己委屈?哈哈,真是悲惨极了呀,只是可怜了我妈那个傻女人,至死都没有埋怨过你和你养的那个好儿子一句。”
    如同被一刀捅了心脏,宋青山的呼吸猛然一停,强忍了一路的悲痛在顷刻间爆发无疑,双目瞬间赤红了,眼泪滚滚而下,向来沉着冷静的良好修养与情绪也在一刹那间崩溃了,嘶吼着咆哮:“你以为我想这样么?你以为我情愿这样么?你以为是我放弃了她么?是她先放弃了我!我最恨的就是她顾与堤这幅云淡风轻的样子,宁可她恨我,骂我,埋怨我,也不想被她宽恕被她理解!但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一次又一次地让我走,一次又一次地劝我回家,我赌气走了,她也不来找我,我回去找她,她又把我推开,后来整整十年,十年,她一次都没有来找过我,甚至连生病了都不告诉我,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我甚至都见不到她最后一面!她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么对我啊……我只是和她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和她在一起……”
    话音还未落,宋青山便已经嚎啕大哭了起来。
    顾晚风可以感受到,宋青山是真的在悲痛,在委屈,在不甘心。他也真的打心底里地羡慕宋青山,羡慕他还能哭得出来。
    顾晚风也想哭,想把心中积压的痛苦和委屈一口气发泄出来,想为了母亲哭泣,但是他哭不出来,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很奇怪。
    他的头脑竟然还冷静清晰地思考着,推测着——
    “所以,是我妈故意联系了你,想让你把我带走?因为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顾晚风眉宇冷淡地看着大哭不止的宋青山,一字一句发问,“和阿临的身体无关,让我到东辅代替他去上学,只是你们联合起来编造的一个谎言,为了骗我跟随你走。”说完之后,顾晚风突然笑了,笑得无声,却满含讥诮和自嘲,“是我太傻了,我真是个蠢蛋,竟然被你们三个骗得团团转。”
    “小风……”宋青山泪流满面地看着自己儿子,既痛苦又无计可施,颤声启唇,万般无奈,“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无论是我,还是你的母亲,亦或是你的弟弟,都无比希望你能够解开心中的枷锁,从那座山里走出去。我们都希望你能够自由。”
    但东辅从不是他心中的人外人与山外山。
    他们从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万般所求,不过是一个从心所欲。
    东辅根本无法给他带来内心的安宁,尤其是得知了真相之后。
    他们又强行塞给了他一条路,将他从一座牢,推入了另一座牢。
    顾晚风的内心开始无比强烈地抵触东辅这座城,甚至有了一股一去不返的绝然与冲动,但是,他欠一个人一声再见。
    他许诺过她的,绝对不会不告而别。
    第47章
    ◎“后会有期,来日方长。”◎
    宋熙临只来七中上了一周时间的课便走了, 然后就再也没来过。
    两个月转瞬即逝,时间一晃就来到了五月份。
    天气逐渐炎热了起来,距离高考还有四十天不到,教室最后一排储藏室门口的那个座位却一直是空着的。
    裴星铭和闻铃他们几人都挺奇怪宋熙临为什么突然不来上学了?一个接一个地跑去询问司徒朝暮到底怎么回事?然而司徒朝暮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 他迟早会走, 但一定不会是现在。
    最起码, 在高考前,他一定会回来一次, 因为他的刀还留在这里没有被带走。
    她笃定他会回来取刀的,到时候还可以再见最后一面。至于他具体什么时间会回来,她也不清楚, 只能等。
    等人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费神不费劳, 只需要做好自己就行。
    高考将近, 她唯一的份内工作就是学习、复习,努力上进, 务必要在六月份的最后一战中对得起自己过去多年的努力。
    只要人事尽,天命也就不足道也了。
    然而在五月底的某一天晚上,教室后排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坐在前排的那些原本正在安安静静上晚自习的学生们接二连三地朝后扭头, 好奇去看,然后骚动声越扩越大, 引得更多人的扭头后看。
    司徒朝暮也回头看了一眼, 但仅仅只看了一眼,就把脑袋扭了回来, 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继续专心致志地写卷子, 然而才刚刚落下一笔,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迅速把脑袋扭了回去,眼睛瞪得大大的——
    人回来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脑袋后面还扎了个小揪揪?
    又重新开始留起长头发了?
    回想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发型,乌黑浓密的长发在脑后束了个圆发髻,仿若是一个清冷俊逸的道士,再对比现在的尴尬小揪揪,感觉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诙谐和搞笑。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人对留长发还真是情有独钟。
    而且他今天也没有穿校服,穿得是一件圆领黑短袖,一如他们初见面时的那样。
    在惊讶与意外中和顾晚风对视了三秒钟之后,司徒朝暮又重新把脑袋扭了回去,心头激起的波澜却一直没有平息,再也写不进去一道题,开始笔走龙蛇地在演草纸上画画,画完了一副极具抽象派艺术感的扎着小辫儿的潮男画像之后,她的内心才逐渐平和起来,干脆果断地将演草纸往后一翻页,继续专心致志地写起了卷子。
    顾晚风的突然出现带来的这一阵骚动持续了许久才平息,不过等到教室里复又回归安静的时候,下课铃依旧没有打响,但是裴星铭这人的觉悟“高”,早已从束缚世人的清规戒律中跳脱出来了,悄无声息地窜到了储藏室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顾晚风身边的那个空位上,满目羡艳地看着他的长刘海和脑后扎着的那个酷炫小辫子,惊叹不止:“我艹兄弟,合着你快仨月没来是偷偷躲家里留头发了?真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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