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冯春缓缓打开拿道劄子,用尖细的声音念了起来:“都察院佥都御史,臣罗恒谨奏……”
    奏疏的大致内容是:此次日食虽然是难得一遇的全食,可它不是一般的全食,它很短,尚不满一指之刻,而依据钦天监的记载,上一次的日全食足足坚持了半刻钟呢。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这恰恰说明陛下是圣君明主,日常表现的太优秀,感动了上天,让日食自惭形愧,加速离开……
    随即是一大段溢美之词。
    皇帝一抬手,冯春阖上奏疏,一并放到右边,都是留中之意。
    祁王陪在下首的位置上,轻轻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将即将翻涌而出的午膳往下压一压。他知道有些人贯会溜须拍马,只是没想到,人不要脸可以到这种程度。
    内阁呈送奏疏,顺序往往极为考究,同一天呈上的奏报,先看哪本,后看哪本,产生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十分常见的把戏。
    而各级衙门的公文尺寸各有差异,皇帝一打眼便可分辨出真正的轻重缓急,只是此前不爱招惹麻烦,得过且过罢了。
    正如今日,如果皇帝先看到那本阿谀奉承之词,龙颜大悦,精神舒畅,再看到另外两本“扫兴”的弹章,势必震怒。陈充和许钧的后果可以想见,与从前那些弹劾吴家父子的官员一样,丢官罢职下狱流放,甚至丢掉性命。
    这次,皇帝先被泼了两瓢冷水,再看那些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词时,便只剩下了腻歪了。
    皇帝也啜了一口上好的明前龙井,解解腻,此时总觉得自己忘了个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哦,忘了祁王还在殿内。
    想到罗恒奏疏里的内容被他一字不落的听了,皇帝心中不免赧然,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祁王不会缓解尴尬,他只跟怀安学会了一招啊……
    “咳。”只听皇帝轻咳一声,主动开口打破了寂静:“流民问题迫在眉睫,祁王对此有何看法?”
    祁王都这个岁数了,突然被提问,心都跟着一突突。
    好在他早有准备,或者说碰巧这题他会。昨天沈聿、谢彦开二人讲的时候,他听的很认真,他更倾向于沈聿的观点,私下里还让沈师傅将各项细则形成文字并看了一夜,防的就是这种突发情况。
    半宿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不那么窘迫。
    他说:“父皇,臣以为,治理流民可以多管齐下。”
    皇帝抬眸,稍稍来了兴致。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个打小直心眼的儿子居然声称要多管齐下。
    “说吧。”皇帝道。
    祁王头一次在御前说了这么多话,整个后背汗涔涔的,强自镇定,道:“各州县粥厂还要继续供应,一日两粥,但不能一味施粥。从正旦之后,有家的发送回乡,令地方发粮赈济,减赋税,免徭役,帮他们度过春荒,无家可归的,青壮者充入军籍,补充北境兵力的损耗,其余开荒屯田,编户齐民。京中候缺的官员、各衙门观政的官员,一并调派参与救灾,记入来年京察……”
    这套办法细致详尽,连如何防疫、处理粪便、掩埋尸体、灭鼠、教导流民便溺后要洗手等都一一列举。祁王说的口干舌燥,皇帝涣散的目光逐渐向他聚拢,幸而他是半低着头的,若是抬着头,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等他说完,殿内静了半晌。
    皇帝问:“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祁王实心眼,当即摇头道:“是臣府上的讲官谈起的,臣听进了心里。”
    “哪一位讲官?”皇帝问。
    “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祁王道。
    皇帝顿了顿:“朕对此人有些印象,壬子年朕亲自点的探花。”
    祁王惊呼:“圣明无过父皇!”
    从头到尾只有这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惊叹他爹惊人的记忆力。
    皇帝颔首,似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自幼聪慧,阅事阅人几乎过目不忘,如今上了年纪,倒是退化了不少。
    “命沈聿将细则具本上奏。”皇帝道。
    祁王起身道:“遵旨。”
    皇帝没再说其他的话,摆手命他退下。
    十一月中旬廷议,沈聿的谏言被采纳。户部在雀儿山一带划拨一块荒地,贷给流民开荒屯田,按姓氏划保甲,发给农具、种子和耕畜,十五年后所种之田归其所有。
    沈聿也作为随员参与赈灾各项事宜,李环回安江县接老太太和季氏入京,陈家又遣了两个得力的小厮临时过来跟随沈聿。
    沈聿安排好长子一个月的功课,学堂之余该读哪些文章,哪些一略而过,哪些需要反复研读,认真揣摩,一一为他圈点清楚。
    怀铭回房读书,怀安带着芃姐儿在炕上打滚,许听澜和李环媳妇正替沈聿收拾一些随身衣物,赈灾难免要下到州县去,路途偏远时不能保证每天回城。
    看着嬉戏成一团的小儿女,沈聿百感交集,拉一把正在忙碌的妻子的手,道:“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受累了。”
    许听澜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可不是做学官的命,迟早要做些实事出来。不用担心,母亲她们还有半个多月就到了,到时候就松快了。”
    话虽如此,但安顿操持好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当中要付出多少辛劳,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沈聿有些歉疚,家里最忙的时候偏要出公差。
    许听澜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一个墨绿色的香囊,上面是她刚绣好的折枝梅花,很是应景。
    “上次你说同僚都有了,喏,是你自己要的,别嫌丑。”她说。
    沈聿摩挲那只香囊,虽然绣工有些难以描述,但妻子送他香囊,还是凭生第一次。搁在鼻子底下闻一闻,里面包的是防时疫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许听澜抬手摸了摸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叮嘱道:“流民虽然可怜,但也不乏凶恶刁蛮不服管教之徒,治不服就打服,别让人伤到你。”
    沈聿笑眼看她:“这么凶啊?”
    “别笑,我跟你说正经的。”许听澜微嗔道:“给你带了十几条巾帕,人多的地方蒙着脸,当心疫病……”
    她话音未落,忽然被沈聿的手臂勾住了腰,那力道迫使她寸寸贴近。
    “天爷诶……”李环媳妇眼疾手快,拽着怀安抱着芃姐儿撒腿就跑,一气儿跑出院子,喊王妈妈带他们去马厩,看点小孩子该看的东西。
    第66章
    沈聿本没打算做什么, 做什么也不该在这时候。
    李环媳妇恰如其分的清场,他岂肯错失良时,勾着妻子的手臂愈发用力。
    许听澜用手指划过他下颚浅淡的青茬, 缓缓伸向耳后,反而搂住了他的脖子,逼近他高挺的眉骨鼻梁和湛深的眸子,朱唇若点水般轻触, 若有似无。
    沈聿喉结蠕动,哪里甘心浅尝辄止,起身打横将她抱起, 稳稳放在床上。
    许听澜合身仰躺, 杏眸微嗔, 才什么时辰就来胡闹?
    她伸手在丈夫肩上打算推开, 反被沈聿擒住了手腕,然后摩挲向上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的肌肤像凉透了的脂膏, 在他炽热的掌心融化开来。
    天还未完全黑透, 浅淡的夕阳化作暧昧旖旎的暖色。窗边立着一株碧绿的滴水观音,叶片捧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冲破桎梏, 落入土壤。
    ……
    次日, 怀安特意起了个大早,跟着大哥娘亲送老爹出门。
    只见他拎着一个包裹, 里面都是给老爹准备的东西, 有一小袋糖果, 一个小册子,还有几块厚纱布缝制的巴掌大小的布块。
    “这些是什么?”沈聿问。
    “昨晚就想跟您说, 但是您和娘睡得太早了,我们只能写下来。”怀安道。
    沈聿轻咳一声,许听澜看向别处。
    怀安只当看不见,打开手中薄薄的册子,扉页写着:防疫卫生安全知识。
    第一章是注意个人卫生,里面囊括洗手的方法,不能随地吐痰、便溺,保持生活环境卫生等注意事项;第二章是正确佩戴口罩,画着一个小人脑袋佩戴口罩的简笔画,并用清隽的蝇头小楷作了说明;第三章是饮水饮食卫生,肉类食物要煮熟煮透,不能喝生水等等……共有八章。
    沈聿惊讶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怀安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三年前王府闹过一场时疫,我问过刘公公和花公公了,这些办法都是有用的,虽然您也能想到,但我和大哥帮您写好,可以直接推行下去,省很多力气。”
    怀安说着,又从包裹里掏出一沓缝着绳子的厚纱布,演示给老爹看:“这一头挂在脖子上,这一头拴在脑袋后面,这样就把口鼻完全遮住啦。”
    他带着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大口罩,瓮声瓮气的说:“都是王妈妈连夜缝的,但是时间太紧张,只够您和几个叔叔用,今天成衣店一开门,我立马去叫她们多做一些,做好就给您送过去。”
    沈聿要带两个长随,还有两个副手,一个是国子监的监生,一个是礼部的观政进士,外加三个郎中,数一数,共有八副口罩,这些人居然都被他考虑进去。
    怀安又抖了抖糖袋子,里面是块状的饴糖,用油纸一颗颗分别包好:“这个糖,误了吃饭或者头晕的时候,就赶紧吃一粒。”
    他记得老爹闹过一次低血糖。
    沈大人觉得怪幼稚的,但还是仔细收在了袖子里。
    “爹要好好照顾自己。”怀安想到要和老爹分开好多天,有些难过。
    沈聿心头一暖,捏捏怀安的小脸,蹲下身来,对他说:“爹会照顾好自己的。怀安是男子汉,爹不在家,要照顾好娘亲和妹妹。”
    怀安认真答应下来。
    沈聿又对怀铭道:“读书之余,多出去走走,和同窗赴文会也好,去郊外骑马涉猎也罢,酒色财气不要沾,该花钱的地方也不要吝啬。”
    怀铭点头,并袖长揖:“父亲保重身体。”
    沈聿拍拍长子的肩膀,又对上妻子的目光,刚欲开口,就被打断了。
    “好了知道了,你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家里。”许听澜怕他误了时辰,半催半赶的送他出门,还往车里塞了个暖手的汤婆子。
    马车碌碌,渐渐驶离家门,转出胡同。怀铭照常去上学,怀安跟着娘亲去了成衣店。
    一路上,许听澜问:“你说的纱布口罩又是跟谁学的?”
    “相传是一个太医的法子。”怀安随口道,反正他说的是“相传”。
    太医院确实有许多民间闻所未闻的医术,许听澜对此深信不疑。
    五日后第一批口罩做好,怀安希望能亲自送到他爹手里,大人们都不同意,最终还是祁王派人替他走了一趟,将口罩和一些换洗衣物送到沈聿手中。
    沈聿和其他赈灾官员都住在临时的行辕中,但也需经常去各州县的棚户区转悠。
    天寒地冻,低矮破烂的窝棚四面透风,即便朝廷的棉被到了,也压根熬不过严冬。只好令地方官员排除万难也要腾出房屋供灾民居住。
    这样恶劣的条件,必然会伴随时疫。沈聿每每接触流民,都带着厚厚的口罩,行辕之中已有人员病倒,他和一干属下却安然无恙。
    回到行辕时,正看见一身青衣小帽的王府太监等在门口,是来给沈聿送口罩的。沈聿借机向总领赈灾的吏部右侍郎孟允推荐了这种纱布口罩,十二层纱布,透气防疫病,还兼具保暖功能。
    孟允端详片刻,交给手下:“回城找几家裁缝铺,尽快定制一批这样的口罩。即日起,所有官吏、郎中、身患时疫的流民及家人应全部佩戴。”
    “是。”下属领命而去。
    这次的赈灾银,走的是江南织造衙门的帐,由皇帝自掏腰包,毕竟是皇帝本人需要“修德”,钱款相对宽裕。
    棘手的是粮,太仓的存粮捉襟见肘,需要向京中富户借粮,次年开垦的荒地有了收成,再向屯田的流民征粮偿还。
    借贷没有利息,又有打水漂的风险,哪个富户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沈聿代表钦差设宴款待京中富户,辗转游说,苦口婆心,狐假虎威,威逼利诱,才从这些惯会搞囤积居奇的巨富手中榨出了五万石粮食。
    当然,他也不是白借,他打算在雀儿山流民村的村口立碑,按照数量先后刻上借粮之人的名字,以表彰他们的贤德高义,让流民村世世代代牢记他们的恩情。当然,如果还不满意的话,修个祠也不是不行,但修祠是另外的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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