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冷笑一声:“你以为,有了那个巫咒娃娃后,他还能继续做他的太子,安份守己的等着皇帝把皇位传给他?”
    我不知道。
    我只会治病救人,不懂这些复杂的权力争斗,更不懂好好的,怎么就要破釜沉舟了呢?
    “你,你不劝一劝吗?”
    “为什么要劝呢?”
    梁氏看着我,忽然笑了。
    “我从前和你说过,我这辈子活着的目的,就是成为太子妃,做上皇后的位置。”
    她的声音说不出的荒凉。
    “我为这一桩事,奋斗了半辈子,临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人坐上那个位置,我吃的苦,我受的委屈,我流的泪……我怎么会甘心?”
    她轻轻摇了一下头。
    “我尚不甘心,他这生下来就被封为太子的人,又如何会甘心?”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起身,走到我面前,手落在我的肩上。
    “沈杜若,你不应该说出劝这个词,你应该比谁都懂。”
    是的。
    此刻我懂了。
    有些人的一生,哪怕如履薄冰,都有自己非去不可的对岸。
    我的对岸,是治病救人;
    他的对岸,是登基称帝;
    而她的对岸,是他身边的那个位置。
    逆风往前走一步,也是好的,强过一辈子庸庸碌碌,浑浑噩噩。
    这是我们活着的使命。
    也是宿命!
    第738章 回忆(八)
    “沈杜若。”
    梁氏收回手,目光笔直地看着我。
    “他不知道我来,入夜前,他让我把你送走。可我想,你大着个肚子能去哪里呢?要是被人发现,天涯海角你都逃不掉。”
    是的。
    我没有地方可去。
    他如果真要破釜沉舟,我只有陪葬这一条路。
    “你把孩子生下来,我把素枝留给你,你混在下人当中,没有人知道你曾经为他生过一个孩子。”
    梁氏深深吸一口气。
    “你是沈家的独女,在太子府的身份只是个女医,事情再怎么牵连,也牵连不上你。退一万步说,就算牵连上了你,孩子至少能活着。”
    我不怎么相信:“他真的能活?”
    梁氏眼底满是孤注一掷的勇气,“只要你敢生,我就能保他活,我真的有办法。”
    我的血都凝固住了,脑子没办法思考。
    我二十四年只活在了医术和草药的世界里,完全不懂他们这些人的手段。
    “沈杜若,你懂他吗?”
    梁氏忽然轻笑了一下。
    “他真的就是个孩子,很善良,很温柔,很多情。大婚那天他掀起我的红盖头,明明心里不喜欢,脸上也都是笑,一点都不为难我。
    他待每个人都好,唯独苛待自己。
    你别看他温温淡淡,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其实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在他心上压着。
    沈杜若,你还记得唐之未吗?
    唐之未进教坊司的那天,整整十二个时辰,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口水米都没有喝。
    去年九月初九那场病,你知道他为谁生吗?
    为唐之未啊。
    唐之未终于从教坊司出来,进了尼姑庵,他不好去看她,就让我远远去看一眼。
    我看了一眼,心酸的眼泪忍不住。
    他呢?
    唐之未是他恩师的独女,是他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他得多难受啊。
    这事压在他心头整整八年,你说,他能不大病一场吗?”
    梁氏晶莹的泪落下来。
    “沈杜若,我为什么算计你?是因为这些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眼里有亮光的人。
    沈杜若,把孩子生下来吧,这样你也能活命,孩子也能活命,也算给他留个后。”
    我问:“那你呢,世子呢?”
    梁氏含泪轻笑道:“我和世子陪着他,总要有人陪着他的!”
    ……
    元封三十一年,七月十四,晨时。
    大凡生产,自有时候,未见时候,切不可强服催生滑胎等药,若势不得己,则服之。
    切不可早坐,及令稳婆乱动手。
    凡催生药必候腰痛甚,胎转向下,浆水破,方可服。
    大法滑以流通涩滞,若以驱逐闭塞,香以开窍逐血,气滞者行气,胞浆先破,疾困者固血,固血如闸水于舟最稳当。
    催生只用佛手散,最稳当,又劫捷。
    沐浴更衣后,一碗催产药服下去,巳时开始阵痛。
    刚开始是零星一点小痛,阵痛间隔半盏茶的时间。
    两个时辰后,我嘴里咬着布,痛得死去活来,浑身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稳婆姓陈,世子就是她接生的。
    她在这一行干了几十年,相当有经验,不停的在我耳边指点我,要如何呼吸,要如何用力。
    我见过很多妇人生产,也知道很痛,却不曾想会痛成这样。
    血管在身体里爆裂;
    无数尖刀匕首同时戳进来;
    骨头硬生生被人掰断;
    挫骨扬灰的痛,也不过如此。
    从巳时,痛到午后;
    再从午后,痛到黄昏。
    我至始至终都死死的抓着梁氏的手,把她的手抓得血迹斑斑。
    这个该死的女人啊,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受这种痛。
    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梁氏在我耳边不怀好意的说:“沈杜若,小心一尸两命啊!”
    我没有回头路;
    我半生的任性和洒脱,都在这无边的痛意里,熬干了,熬化了,变成了灰,可孩子就是不下来。
    梁氏看着沙漏,心急如焚,脸色似乎比我这个产妇,还要白上三分。
    最后,她狠狠一咬牙。
    “沈杜若,我得去送送他,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
    我的眼中露出惊惧。
    入夜了,他们准备动手。
    我松开梁氏的手,拿下嘴里已经咬得稀烂的棉布,一字一字往外迸。
    “你告诉他,一定要走到对岸,对岸才是他的归宿。”
    “好!”
    梁氏抹了一把泪,转身匆匆离开。
    我用力的喘几口粗气,对素枝道:“把我的针包拿来,快!”
    素枝拿过针包,我强撑着半坐起来,把棉布又塞回口里,然后从针包里拔出五根,对着身上的五个穴位扎下去。
    铺天盖地的痛意,彻底淹没了我。
    我挣扎着,呜咽着,向天地神灵祈求着。
    祈求让我活下去,让我的孩子活下去,还有他……
    此刻,他一定脱下了那身常穿的旧衫,换上了盔甲,拿起了刀剑。
    他站在夜光里。
    目光依旧沉稳宁静,神色如往常一样淡然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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