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浓烟滚滚。
    太傅和众官员躲在大殿深处,捂着嘴,俱是咳嗽不已。
    他们不清楚外面是何形势,只知宁王想要与他们玉石俱焚。
    太傅站在最前,将百官护在身后,以袖捂嘴,激励众人:“诸位同僚不要怕!不管今日结局如何,你我的抉择对得起姬氏江山,哪怕到了地下,我们自有言面去见先皇!”
    凭着忠君的韧劲,他们苦苦支撑着。
    只觉快要憋死时,宣政殿的朱门终于打开了。
    新鲜的空气瞬间涌入,让他们的气道顿时轻快,众人皆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殿外,几名身姿魁梧的男人顶着浓烟而入,头戴挪鬼面具,甲胄上全是血迹,脚步踏飒,如神兵天降,威武迫人。
    劫后余生的官员怔怔看去。
    太傅亦眯起眼,在漫天烟尘中仔细寻睃着来人,片刻才道:“秦瑨?”
    秦缙站在最前面,朝众人拱手揖礼,嗓音沉澈,隐隐有一丝混战过后的疲惫:“诸位同僚受惊了,宣平侯秦缙在此有礼了。叛军已被控制,还请诸位整顿衣冠,随我一同迎接陛下。”
    *
    姬瑶端坐在金銮内,不知何时,外面没了声响。
    就在她焦躁不安时,周围的木板被人拆下,没多久便传来一道沉稳好听的官腔。
    “反党已清,请陛下回宫!”
    反党,已清。
    姬瑶在心里默念,这一场荒唐,终于结束了。
    她不知是喜是悲,拎起衣袍,走出金銮。
    外头天色诡异,虾青色的苍穹细看竟有几分猩红。
    挺拔如松的男人站在金銮前,头戴狰狞可怖的面具,其上沾满了干涸的血点。
    饶是辩不清容颜,仅看面具中透出的双眼,深邃锐利,化成灰姬瑶都认得。
    她的目光掠过周边,看到了张桃儿,田裕,还有高逊。
    大家都健在,真是太好了……
    在姬瑶暗叹时,秦瑨走到她身边,递上手背。
    姬瑶登时回过神来,柔荑顺势搭上他手背护具,缓慢走下金銮。
    如今的大明宫满地尸身,如被血洗一般,衬托着金碧辉煌的殿宇,天地之间一片惨象。
    迎面而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五脏翻腾。
    姬瑶紧抿着唇,毓帘之下小脸煞白。
    她搀着秦瑨的手,赤舄稳稳踏过青石板上干涸的血迹,一步一步,走向被火掠过的宣政殿。
    她素来明媚的容颜黯淡下来,在看到侯在宣政殿下的官员,不禁又生出一丝动容。
    来之前,姬瑶曾以为支持宁王的官员会有不少,却没想到留下来的竟是大多数。
    她信任的太傅在,英国公在,甚至她最讨厌的言官崔佐炀也在……
    被烟熏火燎的他们,俱是满面黢黑,但目光却是坚定,有期盼,有庆幸,有雀跃,毫不掩饰的烙在她身上,立时让她红了眼眶。
    秦瑨小心携着姬瑶,踏过汉白玉台阶,稳稳将她送到宣政殿门前。
    天边在这一刻露白,黎明就要临近。
    秦瑨取下傩鬼面具,率先跪地,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紧接而来,其后是立在大明宫的诸多将士,皆取下面具,踏飒而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震天,汹涌澎湃。
    沾着血气的风恣肆掠过,姬瑶闭上眼,再次睁开时目光戾气乍现。
    “诸卿平身!”
    得到上佑,众人纷纷起身。
    瞧见陛下全毛全翅的回来了,江言如负释重,英国公更是激动的热泪盈眶,频频用袖襴擦拭。
    秦瑨始终护在姬瑶身侧,对她使了一个眼神。
    姬瑶顺势看去,宣政殿西侧押解着宁王等叛党,其后还有缴械被俘的禁军。
    姬瑶的脸色即刻沉下来,一个个清点着背叛她的朝臣,其中竟还有最会投她所好的镇国公。
    忿恨如滔天巨浪,席卷姬瑶全身。
    她攥紧手,愠怒道:“你们为何要谋逆?是朕给的尊崇不够,权势不够,还是金钱不够!”
    她严声质问,无人敢回应。
    等了许久,宁王方才虚弱开口:“姬瑶,与其问我们为何谋反,不如问问你自己,凭何坐在皇位上?”
    冷冷的话语,不含半分情感。
    姬瑶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不是那个疼爱自己的皇叔。
    她怀有的,最后一分侥幸彻底泯灭,毓帘之下的眉眼浮出自嘲的笑意。
    “凭何?”姬瑶略微一滞,声色突然急厉:“凭朕是姬式正统,凭朕命不该绝,凭朕现在站在这巍峨的大明宫里,朕就理应坐这皇位!”
    她虽人小,发起脾气总会让人心惊。
    而今面对这摊乱象,她面上青涩褪去,取而代之是让人望而生畏的狠绝,那是皇天贵胄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
    大明宫内顿时鸦雀无声。
    秦瑨侧目乜着姬瑶,亦对她的变化显出几分惊诧。
    “皇叔,朕要感谢你,多亏了你,朕才知道这世间冷暖,朕才能体会到囊中羞涩的滋味,朕才能看到世家鸡犬在外面为非作歹,才能看到父母官在天灾之下还能鱼肉百姓!就凭这,朕就应该做这皇位!朕要把那些肮脏事一件件抹去,朕要这天下海晏河清!”姬瑶上前一步,目光如炬,狠狠盯住宁王,“皇叔,你可是听明白了!”
    在她的重压之下,宁王竟一时语塞。
    姬瑶不再与他多费口舌,转身看向殿下众人。
    “诸位爱卿受惊了。”她神色缓和下来,慢条斯理道:“朕年纪轻,阅历少,难免让一些老臣看不习惯。今日出此大事,你们还能维护朕,朕甚是感激,还请受朕一拜。”
    姬瑶双手交叠,对劫后余生的朝臣躬身行礼。
    如此虔诚,让百官受宠若惊,俱是俯首回礼。
    远处天光乍亮,姬瑶直起身,忽觉一阵耳目眩晕。
    她身子晃了晃,勉强稳住,道:“在外流落这段时日,朕长了很多见识,见了不少民间疾苦,对朕也算是一种磨练。多亏了宣平侯,朕才能再次回到这大明宫,如此也算是上苍的眷顾。请诸位爱卿放心,朕以后不会让你们失望,必定还你们一个太平盛世。”
    女儿家的声音本就轻柔,再加上煽情的保证,顿时让在场官员极其熨帖。
    崔佐炀站出来,难得夸赞:“陛下精进,乃是我朝之幸!”
    众卿紧跟道:“陛下英明!”
    安抚好臣子,姬瑶复又看向宁王,沉声道:“将这群乱臣贼子押解下去,仔细审查!凡涉案之人皆重典处置,不得有误!”
    “是!”
    卓骁亲自押解叛党,准备前往大理寺候审。
    不曾想没走几步,宁王忽而倒下,七窍流血,没了呼吸。
    卓骁大惊,手覆宁王颈部脉搏,查看一番后,快速跑到宣政殿前回禀:“陛下恕罪,宁王服毒自尽了。”
    自尽了……
    姬瑶一怔,远远望向那具躺在地上的尸体,一身带血的衮龙袍颇为耀目。
    如此也好,穿着他想穿的衣裳走,也是一种幸福吧……
    “罢了。”
    姬瑶凄然一笑,不想再去看,转身的瞬间眼前一黑,只觉世界逐渐剥离,离她越来越远。
    “陛下!”
    秦瑨眼疾手快,迅速将姬瑶捞进怀里。
    定定一看,她脸色煞白,已闭目昏厥过去。
    秦瑨焦急吩咐:“快传太医!”
    他顾不得善后,打横抱起姬瑶,几乎是一路小跑,将人送进了紫宸殿,小心放在柔软的龙榻上。
    官员们此刻顾不得礼法,紧随而入,殿内乌泱泱挤满了人。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几名太医拎着药箱火急火燎的走进来。
    诊脉时,姬瑶微蹙眉头,似乎很是难受。
    秦瑨站在她一侧,面容紧绷,不免心焦气燥。
    江言不禁问道:“陛下如何了?”
    诊完脉,沈太医仔细斟酌,方才说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身子极其虚弱,内乏中溃,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免得伤了基底。”
    江言催促道:“那你速去开方,给陛下好生调养。”
    “是,下官这就去!”
    说完,沈太医不敢怠慢,旋即待人离开。
    秦瑨垂目睇着姬瑶,回想她一路走来受的罪,心口泛着密密麻麻的疼。
    还好,总算回到长安了。
    宫里珍奇药品繁多,仔细调养,应该慢慢会好。
    秦瑨如此说服自己,妄图抹杀心头的愧意。
    外面还有一堆烂摊子等他去处置,他只能抛下杂念,将姬瑶交给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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