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沉默在眼下这个时候太不合时宜了。
    但透露出的却是另外一种讯息。
    赵盈明白,宋怀雍他们也明白。
    沈明仁便把话接了过去:“你是真的恨他们,但却还替他们做生意?”
    想来这生意,不会是什么能见人的,不然何必要扬州孔府出这个面,还要拿那样的信物为凭才行,要不会惹麻烦上身,孔如勉或是孔承开自去谈便是了。
    薛闲亭眼珠一滚:“你究竟替他们做了什么生意?”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孔如勉深吸口气:“苏州的矿产开采,是齐家在做的,我每年出银子,从齐家手上买下一部分的铁矿所得,齐家靠这个赚了不少钱,铁矿、银矿,甚至是金矿,他每年开矿所得的量,报给户部的都不实。”
    他嗓音闷了闷,侧目又去看赵盈:“铁矿可做何用,殿下知道吗?”
    铁矿可造兵器,她当然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赵盈面色铁青。
    孔如玏见状便知她心中了然,收回目光也低下了头:“大皇子七岁那年开始的,至今有十一年了。
    孔如勉这个人,心思重,城府深,每年也只买一点,但十一年下来,那些送到他手里的铁矿,我曾粗略算过,若全造成兵器,已经可以供养八千余人的军队了。”
    赵清今年才十八!
    如果不是这次出事,事情牵扯到扬州孔府,她查到孔家头上,照孔如玏这样买下去……
    平均一年所得可供八百人,若再过十年,赵清手上造出的兵器就差不多可以供近两万人作战。
    怪不得前世他自去了凉州军中,越发在军中如鱼得水!
    昭宁帝虽是杀伐过来的皇帝,却并不是个重武轻文的,相反的,大约是登位之初兄弟叔伯兴兵作乱的太多了些,他对军中便更寡淡。
    这些年军饷克扣,军粮不足之事屡屡发生。
    赵盈隐约记得,大概是她九岁那年,云南驻军便有强抢民粮之事发生,还一度闹大过。
    赵盈合眼,缓了胸口憋闷的那口气:“你为什么会替他们做这种事?”
    提到这个,孔如玏眼中分明染上更加明显的恨意。
    赵盈一眼心惊:“你这么恨孔如勉,还替他办事?”
    “他设计陷害的我,我不得不帮他做事。”孔如玏捏紧了拳,“十一年前,大郎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少年人谁没有几个狐朋狗友,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家。
    他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叫那些人挑唆着,在外面寻花问柳。
    一夜吃多了酒,宿在青楼之中,谁知竟失手打死了人。
    我恨铁不成钢,也知道可以花银子平息此事,将他解救出来,可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他一时哽咽,干巴巴的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那时我已上了年纪,膝下只得二子一女,高僧曾为我算过,说我这一生亲情缘薄,子嗣稀少,若不慎重,恐将来后嗣乏力。
    黄氏她又终日以泪洗面,见了我就哭,哭的我心烦意乱。
    后来……”
    “后来你就想,别人的命,到底不如自己儿子的命重要,于是花了银子上下打点,希望能救出孔承仁。”赵盈嗤鼻,不屑极了。
    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旁人的命,便是命如草芥。
    草菅人命他们向来是做的极好的。
    目无王法,心无敬畏。
    她别开眼,懒得看他:“所以孔如勉是以此事为要挟,逼着你替他做事?”
    谁成想孔如玏竟又摇头:“我是在两年后才弄清楚,人根本就不是大郎杀的,整件事情都是孔如勉的手笔,是他算计了我们!
    可是事情过去了两年,我想给大郎翻案,那是异想天开。
    而且孔如勉能做下这条毒计,将我们父子牢牢攥在手心里,我也是国公府出来的孩子,知道国公府的水有多深,更知道孔如勉他有多心黑手毒。
    如果大家互不往来,两厢清净,倒也就算了。
    可是他盯上了我,盯上了我们家,我们是没处躲的。”
    薛闲亭一拍桌案:“朝堂不是孔如勉的一言堂,太极殿上更轮不到他肃国公府的人只手遮天,你有心与他分割,当年既知此事真相,难道真的求告无门吗?”
    “我……”
    薛闲亭的话,正中要害。
    怎么会真的求告无门呢?
    赵清九岁那年,赵澄和赵澈两兄弟都已经出生了的。
    这是肃国公府的抄家灭门之罪,无论是姜承德,还是彼时的刘寄之,哪怕是宋昭阳,都在御前说得上话。
    他派人悄悄入京,送上孔如勉这么大的把柄,有什么不能呢?
    可他没有。
    于是赵盈懂了。
    “揭发了孔如勉,你也照样不能独善其身,昔年无论是姜承德还是刘寄之,自能将你从孔如勉手上解救出来,可你却料想着,那只怕又是另一笔生意。”赵盈黑着脸,不住的摇头,“孔老爷经商几十年,太懂得算计钻营的门道了。”
    孔如玏喉咙一滚,艰难的吞了口口水,说了声是,算是应下了她的话:“私囤铁矿,私造兵器,都是抄家灭门的罪,肃国公府上下一个也别想跑,就连大皇子和淑妃娘娘,也脱不了干系。
    那时我想着,就算我将此事告诉姜家或是刘家,自然能逃开孔如勉的胁迫,可以后呢?
    我是帮扶姜家也好,帮扶刘家也罢,等到他们有朝一日上了位,难道我真的能赚一个从龙之功吗?”
    他苦笑一声,继续道:“只怕不成。为君者最要一个清名,而我,我们扬州孔府,那时就会成为他们登位前的污点。
    等他们上了位,我们全族就头一个得死绝。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告发?
    我们和肃国公府虽然分宗几十年,可毕竟骨血相连,是一门同宗的至亲。
    我不求着大皇子登位后能如何高看提拔我们孔家,但至少不会赶尽杀绝。
    我……是有私心的。”
    可是这样的私心,本就该死!
    囤铁矿,造兵器,接下来呢?
    那就该屯兵,再往后便是拥兵自重,起兵造反。
    他什么都懂,但他毫无作为,甚至帮着赵清和孔如勉将这事儿一干就是十一年。
    “除了这些,十一年间你应该也没少孝敬银子给赵清吧?”
    他俨然就是赵清和孔如勉的摇钱树,要多少银子他不给,要什么珍宝他不去搜刮来呢?
    孔如玏不应声,用沉默表明了他的答案。
    人在气极的时候,反倒发不出怒来了。
    赵盈更显得平静。
    真相从来丑陋不堪,但这世上的丑恶她本就见多了。
    她从来就没指望孔如勉能有多干净,这些人,哪一个是真的两袖清风,双手干净的呢?
    即便是沈殿臣,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她几不可闻叹了口气:“那现在这出戏,又是怎么回事?”
    孔如玏眼皮跳了跳:“药是我自己下的,大郎院子里的药,也是我让人放进去的。”
    扬州卫重兵把守,他还能从外面弄来这些东西。
    赵盈眸色才一沉:“谁替你弄进来的东西?”
    “是王青。”孔如玏声音不大,“但王大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他只是贪财了些。”
    赵盈呵道:“你还有心思替旁人开脱?”
    说着回头去看薛闲亭。
    薛闲亭会意,在心里暗暗记下此事,面上未提。
    孔如玏那头叫赵盈噎了一句,有些尴尬,缓了一缓,才又道:“我本想着,我中了毒,被人下了药,药又从大郎院中搜出,凭殿下机敏聪慧,就算拿了大郎查问,也能查到真相。
    那时候殿下一定会想,有人不想叫我自查以证清白,要毒杀我,还要诬陷给大郎,我们家在殿下被人刺杀这件事里,是清白的。
    就算不是全族清白,至少我,还有大郎,我们是清白无辜的。
    事到如今,我未必能够保全全族,我只要……我只要保全自己,保全我的儿子。
    这案子太大了,我们担不起,更何况还有这些年我替孔如勉做的这些事,我不敢叫殿下深查细究,之前孔如勉也给我飞鸽传书过,叫我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手段,绝不能叫殿下查出私囤铁矿之事,我这才出此下策。”
    第154章 忠心却不聪明的狗
    夜色深了。
    皓月当空,繁星朗朗,看来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钦差行辕内灯火通明,连别院门口都高悬着四盏灯笼。
    然而净室内阴森一片,连一根蜡烛都没点燃。
    屋外月光渗漏进星星点点微弱光芒,能勉强照亮一小块地砖而已。
    赵盈从孔府出来时就悄悄吩咐了徐冽去接杜知邑过来,又不想叫沈明仁知道,是以叫杜知邑直接到净室等她。
    及至回了府中,她说要立时亲审孔逸成,宋怀雍等人自然要陪她一道,却被她拒绝了。
    宋怀雍是不放心的,今夜他们所知道的真相太令人震撼,是谁都没想到过的。
    她恐怕赵盈盛怒之下,会为孔逸成激怒,实在不大放心的下她。
    还是薛闲亭不动声色按住他手臂,劝了两句,才目送了赵盈朝着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月色下杜知邑一身藻蓝长衫,入秋后到了夜间,晚风总带来阵阵寒凉,是以他还多加了件披风。
    赵盈眉心微动:“就等在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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